“吱呀——”
“你在乾什麼?!”
隨著大門被破開的瞬間還伴有一道尖銳又驚恐的女聲,而衣衫不整的我和林恣意是愕然的。
他反應比我快,隨手就將外套披在了我身上,見我裹嚴實了才慢悠悠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T恤,看向門口氣勢洶洶的女孩。
為什麼我能斷定她是女孩呢?大概最明顯的便是她身上穿著的藍白校服,她一頭乾練簡潔的短發,硬朗本就硬朗的眉眼因憤怒而顯得跋扈,我歪著頭看她,總覺得有些眼熟。
“曲婻,和你說過多少遍,要記得敲門。”
林恣意眉毛擰得緊緊的,眉心處被擠出許多小褶皺,我看了他一眼,竟鬼使神差的想把它抹平,料想是它破壞了他的美感,而我剛好不喜歡。
大概,也就僅此而已。
女孩被訓斥,眼眶瞬間泛紅,不服輸地駁斥,“大白天的我為什麼要敲門?好敲門提醒你們兩個奸夫……”
“曲婻!”
“憑什麼不讓我說?!難道我有說錯什麼嗎?你們兩個不就是奸/夫/淫/婦嗎?敢做還不敢讓人說了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林恣意冷著眸子問她,被叫做曲婻的女孩子像隻在暴雨中獨行的小鴨子倔強地仰著頭,“知道啊,不就是你在自甘下賤嗎?林恣意,你就是條賤命,活該你爛在土裡,我惡心透你了。”
少女渾身長出荊棘企圖用刺傷彆人來達到自我存在的快感,可那單薄的少年隻用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嗯”終結了這些紛擾的話端。
“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走在下山的路上,伴隨著漸落的夕陽,林恣意回頭問我,他微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我嘴角倒是難得帶了絲笑,“你一直都是這樣嗎?”
“怎麼樣?”
“每天都能看見這麼美的夕陽嗎?”
林恣意猛然抬起頭看著我,眼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滾,我分不清交織著何種情緒,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僵硬。
“真的很美,待在這裡似乎也不錯。”
那天的落日餘暉遍布著整片山林,樹影斑駁的記憶下是我和林恣意被拉得很長很長的身影,它很輕很輕仿佛風一吹就亂了,卻又很重很重在記憶的長河裡它時刻都那麼清晰。
我明白那一天有什麼東西在具象化的成長,靜謐地在等待未來的我來公布此刻的答案。
“阿晚,你又在發呆了。”
我猛然驚醒,對上的是一雙充滿憂慮的眼睛,煤老板將我晃然和失神看在眼裡,嘴裡吐出一口煙霧,任窗外的細雨叮嚀。
“我上次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你要繼續聽嗎?”煤老板側目看向窗外,露出她棱角分明的下顎線,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根香煙,她今天穿著一件做舊旗袍,整個人帶有一股曆史的厚重味,跟窗外的細雨一般有些沉悶。
我看著她有片刻失神,總覺得她與我明明在咫尺之間卻又擁有著幾億光年的距離,半晌我才開口問道:“這次是終於要解釋牛乳糕和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有什麼關係了嗎?”
煤老板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倒是沒有撂擔子不講,而是嘴角抽搐幾下後“忍氣吞聲”般的講了起來:“早些年日照發了洪水,莊稼什麼的大多收成都不好,水沒衝走多少人,倒是鬨死了不少。”
說到這,煤老板輕微停頓了一下,而後又繼續講到:“虞阿婆做得牛乳糕存放時間久,那時候救了不少人,愣是沒收一分錢。她家的小孫子也是從那段時間起開始抽條,不再是個肉團子了。那時候,鎮裡的人都說,等饑荒過了,肉團子就還是肉團子。”
“也就短短過了半年,鎮上就再也沒吃到過牛乳糕了,倒是那‘賣糕,不捏臉,捏臉,不賣糕’的牌子留了下來。”
“所以,你是在感歎我吃不到牛乳糕了?”我右手撐著臉,一臉純真的看向煤老板,她氣得不輕,吐了口煙霧在我臉上,嗆得我直咳嗽,眼淚花花往下掉,活像是被人拋棄的寡婦哭得肝腸寸斷。
“阿晚,與‘從前有座廟,廟裡有個小和尚’沒有關係,但與你有關係的。”
煤老板走下閣樓時,回身望了我一眼,她整個人仿佛與這棟建築融為了一體,隻眉眼間的深意讓我有種被洞穿的空白感。
直至煤老板走了好久,窗戶處溜進來的風把我臉上的淚烘乾,我象征地用指腹擦了擦,一股黏膩感縈繞在心頭,揮散不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最近的行程安排的太滿,身子到了極限,夜裡發起燒來。我好像做了一個很悠長的夢,夢到了為數不多靜謐且值得回味的時光,那是在我小學。
我在學校食堂後門的花園爬上樹摘李子,眼睛時不時掃過樹下的小道,那是學生們常經過的地方,隻要有人抬頭一看,就會看見爬在樹上的我。
很難說我當時的心情是怎麼樣的,既是害怕有人發現致使我“乖乖女”的形象破損,又惶恐於沒人發現我正乾著這樣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
一想到樹下的人看見我爬樹而驚掉下巴,五官扭曲的表情我就覺得有趣極了,正當我沉醉於幻想洋洋得意時,腳下一個打滑,還沒等我有所反應,我整個人就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從空中跌落在地。
我雙眼緊閉,臉上是驚嚇後的蒼白,等了一會兒後竟然發現我穩穩當當的坐在了地上,我猛的抬頭看了一眼樹梢,明明離地那麼遠,而我卻毫發無傷的落了下來。
這著實是讓人驚訝的,哪怕我此時年幼卻也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頻頻望了幾眼樹梢後,餘光卻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旁邊的花台上放著一堆李子,上麵還帶著霜,看起來十分可口。
我爬樹的本意也並不是饞樹上的李子,此刻卻也咽了咽口水,在我滿懷期待咬下那一口後,味蕾爆裂的酸澀味直衝我天靈蓋,我俯身在花壇裡狂吐,接連呸了好幾下口水,才感覺到嘴裡的酸澀好了一些。
可能是夢得太真切,我醒了猛喝一杯水才將將把那股若有若無的酸澀衝散,望著窗外燒紅的雲,我才驚覺已經睡到了傍晚,街上的人群散漫,有三兩小販挑著擔子歸家,也有扛著鋤頭的路人與周邊的人前一句搭著後一句的閒聊。
我視線往下,瞥見窗戶玻璃上的反影,那是一個極度荼靡的女人,像是被框在油畫裡的山茶花,日漸萎靡卻又散發出迷人的腐爛。
“這雨下得真大,就像……”
“瞎說什麼呢?!被聽見少不了又是一頓磨挫。”
“我這還什麼都還沒說呢,老婆子你急什麼?!”
“桂姨,你們在說什麼呢?”桂姨瞪了林叔一眼,又帶著笑與我說道:“沒啥,就是這雨下得大,你林叔這人就是愛想些有的沒的,怕像往年發大水。”
“你外地來的小姑娘不知道,早年發大水我們這死了不少人,所以現在談這個都有些避諱。喲,你這小臉紅得勒,急急忙忙跑過來的吧?”
我撫了下額頭有些燙手,笑著接過桂姨遞過來的冰粉沒說話,一副乖巧模樣像是默認了她的話。
路人的行人紛紛擾擾,說的話也真真假假,但有一樣卻是做不得假——這雨是真的下得很大。
哪怕我撐著從煤老板那借來的油紙傘,裙擺依然開出了一朵朵水花,滴答滴答。
“喲,這是發燒了吧?”
“39.7。”
“這腦袋不得燒壞,不過也是稀罕事,我們這好久沒人發燒了。”
“外地來得小姑娘怕是水土不服哦。”
“得了,你們在這七嘴八舌的鬨,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我整個人渾渾噩噩,仿佛有什麼外力想要將我抽離,□□與靈魂在不斷的撕扯又在不斷的粘合,隻剩下我一片一片的破碎。
吵,吵鬨極了。
“阿晚,時間不多了,阿晚……”
不知道燒了幾天,我醒來時臉上還掛著兩行清淚,嗓子乾疼得厲害,說不出話來,眼睛也澀得發酸。
“是想喝水吧?”煤老板遞了杯茶給我,我看了她一眼也沒矯情一口灌了下去,嗓子舒服了些,但一牽扯還是發疼:“我……燒了幾天?”
聲音啞澀,跟鋸木頭沒什麼兩樣。
煤老板看了我一眼,似是在腦子中算了算天數後才開口:“三天。”
“三天啊,那還挺久的。冰粉還沒吃完呢。”想起那碗冰粉,我就覺得可惜,前一天晚上醒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有些發燒了,但越熱就越饞涼的,況且大夏天也本該吃些涼粉,可惜沒吃完就燒暈了過去,那碗冰粉也浪費了,裡麵還加了些脆李呢。
“還想著吃冰粉呢?!”煤老板怒極反笑,似是被氣得不輕,隨即卻又很快平靜了下來,“阿晚,我倒是真有些看不懂你了。”
我愣在一下,抬頭看向她,煤老板整張臉的輪廓都倒映在我的瞳孔裡,“是嗎?”
語氣輕呢,也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我自己。
“煤老板,是什麼來不及了呢?”我清晰地看見一隻腳踏出房門的煤老板整個人僵硬了一下,側身看向我,我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句的問:“我聽見了,我腦子近來好像不太好使,忘記了很多東西,你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來不及了嗎?”
煤老板隻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平靜而又幽深,我知曉她是不打算透露些什麼了,也不知是因為病了還是單純不想活了,突然有了些嘲意,“是報應嗎?”
“是報應來不及了嗎?”我帶著笑似是嘲諷又似憐憫,煤老板因為我的話嘴上是梅子熟透的顏色都蓋不住的蒼白,她嘴角輕顫,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開玩笑的,嚇到你了嗎?”我打了個馬哈哈,想結束這段話題了。煤老板不知又從哪裡掏出根煙抽了起來,跟變戲法似的。
煙霧彌漫,襯托得她整個身子若隱若現,這是我以前的看法,今天近距離細看之下我才發現,說煙霧彌漫倒不如說是煙霧繚繞著她,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麵紗,讓人看不真切。
裡麵具體是人是鬼,誰又能知曉呢。
“林恣意,我發燒了。”這是我在暴雨衝刷著整座山林,雨霧輕吻著泥濘的下雨天衝進白色教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林恣意臉上依舊帶著柔和治愈的笑,將身上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我坐在窗沿處喝著他倒來的熱牛奶,仍由他拿毛巾給我擦拭頭發。
他好像不太會照顧人,擦得我頭皮生痛,眼眶都泛紅。可能生病的人總是矯情的,不然我的眼淚怎麼就止不住往下掉呢?
他指腹撫過我的眼瞼,淚珠卻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嘩啦在他掌心開了一朵晶瑩的花,明明是水卻又像火一樣將他的手灼傷。
“林恣意,我叫遲晚。”
“嗯,我知道。”林恣意輕輕點頭,手上的動作還是沒有停,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滴落。
“你怪我忘了你嗎?”我顫著聲問他,回答我的隻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李子你嘗了嗎?”我又問他,他雙膝微彎兩隻手撐在膝蓋上麵,半仰著頭看我:“是酸得厲害吧。”
“不然,我的晚晚怎麼到現在還止不住哭呢。”
“林恣意,你疼不疼啊?”
1988年,9月23日,日照被暴雨侵襲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周,本就靠海,水位暴漲得厲害,周邊的莊稼田地被淹沒殆儘,鎮上的村民們都蜷縮在山間的洞穴裡。
山間的洞穴因為暴雨顯得潮濕不已,原本用來儲存糧食的空間也被人影填補得充實,絲毫不誇張地說,有些人的腳不一定是實打實落在地上的。
聽著外麵日漸暴虐的狂雨,人群中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似乎是終於忍不住這天災的摧殘,衝進另一個人群堆裡,扯拽住一個女孩的頭發,動作粗魯使蠻力地想要將她拖出人群,那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嚇的臉色發白,卻死死咬住下唇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流。
“李當家的,你這是要乾什麼?”旁邊的老婦人忍不住開口詢問,李泉望了一眼山洞外還在叫囂的雨,沉著臉開口:“外麵的莊稼已經淹完了,洞裡的糧食也支撐不了多久了,這是雨娘娘在懲罰我們這些年沒給她供奉。”
李泉這話一出,洞內的人都不禁吸口冷氣,日照靠海,地勢又平最忌諱發大水,往些年都是靠供奉雨娘娘來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秋收豐厚的。不過,這活人供奉自打國家成立以來,就已經斷了。
但到底根深蒂固得久了,就像那山間老藤,雖斬斷身軀但根莖猶存,一但有了雨水滋潤便又漫天生長了起來。
“可現在不都是講什麼科學嗎?要是將婻丫頭給雨娘娘送去了,這雨也沒停怎麼辦?”
李泉沉默了一會兒,被拖拽的女孩望向他的目光裡也隱含著星碎的光,隻不過下一刻,這個男人便親手將這光澆滅的半點不見:“那也就是她的命。”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也能少一份口糧。”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平日裡都吃得不多,莫說現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又能省下多少糧食來呢?洞內的人聽了這話,卻沒開口說什麼,也並未阻止李泉拖拽女孩的行為。
整個山洞內的氛圍壓抑到令人窒息,卻又籠罩著一股慶幸的和期盼的雀躍,荒謬而又怪誕,有人充耳不聞,有人裝聾作啞,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沉迷其中,有人擔驚受怕,有人無所作為。
“泉叔,外麵雨下得大,你腿腳這些天本來就不便,小時候祭祀我也瞧見過幾次,還是讓我來吧,阿婻也好受些。”角落裡擠出來一個單薄的少年,瞬間洞內不少人的目光都向他看去,李泉看了少年一眼,借著暗光才將將把少年的眉眼看清,正要開口說話,就被人打斷了:“泉兒,你是老李家獨苗,這事你就讓恣意替你背著吧,你爹在世時對意小子照顧得很,這次就當他全了兩家情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