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逸(1 / 1)

野草焚 十三韞 5659 字 2個月前

風吹吹,野茫茫,低頭微見草光芒。

因山體滑坡的緣故,去往日照的路上並不算好走,過往的人也寥寥無幾,父親雖然願意讓我去日照,卻也是派人專車接送的。

我望著車窗外斑斑點點的光,思緒漠然地飄得有些遠。大約開了三個半小時,導航顯示已經到了目的地,我從車上下來,看著眼前這陌生的場景,沒由來得感到恐慌,耳邊傳來的風聲映襯得我心臟像鼓點般燥耳。

我知道的,我在膽怯。

來的路並不好走車子也有些磨損,李叔擔心我的身體,將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宿裡。我倚靠在窗邊,低頭望著窗下的街道,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在手裡不斷摩挲。

臨近傍晚李叔才提著打包的飯菜上樓,他看了我一眼,囑咐我要照顧好身體,要好好吃飯。

我沉默地在桌旁坐了下來,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筷子,指尖有些涼,帶著外麵傳來的濕氣還有淡淡的泥土味以及一股我分辨不出來的味道,像帶著某種情緒。

李叔見我拿過筷子許久沒有動靜,眼睛轉得極度緩慢,不由得讓我想到破舊的時鐘,妄想突破時代長河的鴻溝,顯得不屈而又可憐。

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和李叔就收拾好行囊準備踏上前往十字塘的路程。然而來日照的不速之客顯然並不止我一位,看著橫截馬路攔在對麵的黑色賓利,我眉心一跳自然而然地抬頭撞上了一雙漆黑的眼,陌生而又熟悉。

因為對視,車外的人也注意到了我,他站在自己車旁猶豫了一會兒,而後快步走了過來敲了下我的車窗。

我並沒有和他糾纏的打算,可車窗玻璃的下降卻又不得不讓我與他對峙。

“阿晚,我們談談?”

良久,我隻聽見我輕應了句:“好。”

說實話,我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朋友是不願和他再做糾纏的,哪怕一絲一毫,可眼下的情景並不容我選擇。

他似乎也沒想到我竟然就這樣平靜的應了他要和我談一談的要求,下意識的舒了口氣,眉間也驟然舒展開來,像是了卻了一件大事,又或者說是一個獵人看著緩緩向他走來的稚兔露出的勝卷在握般的狂妄。

李叔將車開到了一個崖洞下麵,距離我不遠不近,剛好能看見我的身影。而要和我談一談的人此刻正對著坐他副駕的女孩解釋些什麼,那女孩我見過,叫林樂,柔柔弱弱的長相很乾淨笑起來有著兩個甜甜的酒窩。

也不知道他對她承諾了些什麼,那女孩起先還擔憂的臉上片刻就揚起了幸福的笑意,那雙狀似清冷的眼跟沾了蜜似的。

嘖,陽光還真是刺眼。

“阿晚,前些天聽說你遭遇了泥石流,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情緒淡淡的“嗯”了一聲,我對他一向如此,他倒也習以為常並不驚訝,隻得又開口道:“你傷剛好,怎麼又跑到這來了,遲叔肯定沒有讓秀姨知道。”

他說完又看了我一眼,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似有些無奈:“你來這兒要拍什麼,我送你去。”

“屠逸,你要和我談的就是這個?”許是我的聲音在這秋風瑟瑟裡顯得有些涼,屠逸臉上的笑漸漸斂了下來,半晌才生澀開口:“我們至少還是朋友的吧?”

他見我不說話,神情難得有一絲動容,“阿晚,你忘了我們一起長大的情誼了嗎?”

我居高臨下地望了他一眼,將他整張臉在記憶裡細細描摹,卻全是陌生,“我沒忘。”

他和我的情誼,我沒忘,也不敢忘。

屠逸最終被車上林樂的驚呼聲叫走,我看著被蟲子嚇哭的林樂和一旁仔細安慰的屠逸,他手輕輕拂過她的眼瞼,眼裡帶著心疼和憐惜。

那樣的神情在我的記憶裡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擁有的呢?我記不清,隻記得愛牽著我的手變成時時刻刻拿著手機,隻記得我需要愛時,得到他很忙的答複,隻記得一次次被拒絕,一次次看著她得到。

我臉上表情淡淡的,李叔卻是將車窗搖了上來,模糊住的我的視線,可我的心卻躍動得厲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斷閃過破碎又在不斷的重建。

記憶又將我拉得很遠,那是什麼時候呢,好像從我記事起,屠逸的身影就一直存在。

我的小脾氣愛使壞,青春期的悸動,懵懂而又真誠的熱愛都給了他一個人。我忽然就想起,我被混混堵在牆角他衝上來被揍得鼻青臉腫也說要保護好我的場景;我又想起那是在高考前夕,他說成為學霸的動機隻因為想要在喜歡的人麵前閃閃發光一些,而喜歡的人叫遲晚;大學時,他求了999個同心結,隻因為我說的一句求婚要有同心結才吉利,跨越大半個地球,隻為了我一句心甘情願的我願意。

我想起無數個下雪的冬天,他帶來的一萬遍熾熱的我愛你;也突然想起在暖陽烈日的那一天他的一句我不愛你。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我好像忘了,大概是在炎炎夏日我突然就感覺到冷的時候吧。

又或許是在我精心準備要和你去過五周年紀念日的那一天,你在病房魂不守舍照看林樂的時候;又或者是你帶著林樂來參加宴會當著大家邀請她跳舞的時候;更或者是我推開門看見你親吻她的時候。

我應該質問的,可是我好像說不出話,不知怎麼的衣服也變得濕潤沉重起來。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在相識的25年裡,你是否會覺得虧欠我呢?

你眼中的愛意已經給了我答案。

我的心悶得厲害,聽說你和林樂馬上就要成婚了,望著學生時代的我,那聲恭喜我想著還是算了吧。

“又開始發呆了?”

我一抬頭就對上了正在抽煙的煤老板,迎麵接住了她嘴裡吐出的那口雲霧,楞了一秒後,就開始掩麵咳嗽起來,好比黛玉葬花,落淚得有些淒慘,“咳咳……煤老板,你這也太有些不講道理了。”

煤老板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看我哭得著實可憐,這才拿了張手帕遞給我,“來這裡旅遊,天天發呆有什麼意思?”

“我好像聽見有人喊我阿晚。”我擦了擦眼淚,感覺腦子有些漲得慌,不知道是不是幻聽了。

“阿晚?”煤老板順手從我掌心將手帕抽走,也不嫌臟,拇指和食指撚著甩了兩下,變戲法似的給藏了起來,“怕不是做了春夢,夢到某個情郎叫你?”

我低頭垂思,“還真有可能。”

煤老板無語凝噎,隻得白眼翻上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難得起了大早,像往常一般推開窗戶,依舊那個位置卻是沒瞧見林恣意,恍然又才想起來昨天煤老板說了他這幾天外出送牛奶了,不得空怕是好幾天不會來民宿了。

我住的二樓,樓道走廊全是木質板,前些天下過雨,木板沾染了濕氣,走起路來嘎吱嘎吱響,剛住店時,煤老板說過除了左邊那一排,右邊隨我挑。

我住的是203,正對麵是207,整個樓層並不算大,甚至可以說得上比較迷你,但民宿大多都是這樣,我上下樓來來回回很多趟,不論白天黑夜,好像對麵那一排房間從來沒有過人進出,就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煤老板,她風情萬種的朝我吐了一口煙霧,隨後高冷地留了下了兩字:“你猜。”

我自然是不甘示弱,也頗為高冷地回了六個字“你猜我猜不猜?”煤老板氣笑一聲,隨後一副懶得搭理我的樣子走了,按道理說,我還是蠻有禮貌的,畢竟她說了兩個字,我可是回了六個字,怎麼著,也是她比較拽,結果好像給她氣得不輕。

頭疼,無敵也是一種寂寞。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左邊那排房間總歸還是很好奇的,煤老板像是也發現了我的心思,時不時就要來監視我一番,可人總有打盹的時候,對於我這種緊盯著一件事情的人來說,機會總歸是有的,這不,乘著煤老板接待顧客時,我打開了左邊206房間的門,接著又推開了後麵幾間房的門,結果裡麵什麼也沒有,反倒一股許久未住人的灰塵味,嗆得我直打噴嚏。

一轉身就被抓包了,我下意識的想要伸手對著煤老板來一句,“好巧。”又覺得有些尷尬,索性又把手收了回來。

煤老板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晦暗,是些我看不懂的情緒,“阿晚,樓下新到的牛乳糕要吃嗎?”

“牛乳糕?”我有些疑惑,“什麼牛乳糕?”煤老板今天說話怎麼驢頭不對馬嘴的。

“沒什麼。”煤老板搖了搖頭,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而後囑咐我好好休息。

我一臉懵的回到了203,在床上擺了個“大”字形,我側著臉透過窗戶又看見了那個倒影,是一個荼靡的女人,詭異的是她一隻眼笑著,另一隻眼哭著,我突然感覺左邊臉上濕濕的,伸手去摸,不知道是不是眼睛進了沙子,左眼止不住的流淚。

恍恍惚惚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我似乎很急切,拚命的想要呐喊,但是卻一聲也發不出,耳朵卻出奇的聽的很清楚,金屬的碰撞聲夾著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突然房頂好像掉下了一隻蟲子,落在了我身上,從我衣領處鑽了進去,黏膩的濃稠的惡心的在我身上遊走著,我拚命的想呼喊救命,渾身僵硬顫栗卻一個字也喊不出,直至我感到喉嚨處有些腥甜,我才掙脫束縛,猛然驚醒了過來。

“呼呼……呼呼”我不斷的粗喘氣,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我下床喝了口水,一看時間,淩晨3:30。

因為身上太過黏膩,我打算洗個熱水澡,望著廁所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自己,嘴唇泛白還在輕微的顫抖,拿浴霸的手也還在輕微的晃動,很奇怪,僅僅是一個夢,我的身體卻像是應激了,哪怕我醒來也依舊還未從那夢中走出來。

因為昨天那個夢,我並沒有睡好,一下樓,就看見了正在搬運牛奶的林恣意,他沐浴在陽光下,雙手因為搬運牛奶能清晰看見他的肌肉走向,一大早打著嗬欠看美男,倒撫慰了我昨天噩夢受傷的心靈。

說實話,我現在很想對著他吹一個口哨,而現實是我也這樣做了,林恣意先是一愣,隨後又低頭開始搬運牛奶,要不是微微泛紅的耳梢出賣了他,我的真心就付諸東流了。

你彆說,還怪純情的,真有意思。

“給”林恣意搬好後遞給我一杯牛奶,我眨巴著眼睛看著這杯跟變戲法似的掏出的牛奶,已經不太驚奇了,這裡的人好像天生就會變戲法,隨時隨地大小掏。

“嗯,熱的。”我喝了一口很驚奇的看向林恣意,他點了下頭嘴角帶著柔和的笑,我感覺我胸口的那隻小鹿馬上就要撞死在這笑裡了。

溫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你今天回來的?”

林恣意點了下頭,“嗯,早上剛到。”我不由得欽佩他,真是勞模,早上剛到就又開始辛勤的工作了。

“昨晚沒有睡好?”林恣意彎腰用指腹摸了摸我的黑眼圈,我坐著仰頭看進他清澈的眼眸裡,點了下頭,“做噩夢了?”應聲我又點了下頭,他眼裡好像閃過了一絲心疼,很快又消失不見,很奇怪他明明第一次做這樣的動作,我卻好像已經熟稔到形成了肌肉記憶,仿佛他經常在幫是擦眼淚,又或者說我經常在落淚。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呢?”林恣意望著遠處的白色教堂,像是隨口一問。

“你舍不得我?”我反問他,心裡有些賭氣,早乾嘛去了,現在知道時間不等人了吧?

話說,我來日照多久了?記憶好像有些模糊了……

林恣意輕笑,像是有些無奈,“總歸是要回家的,晚晚,你知道嗎,去教堂的路從來隻有一條,而這條路也從來不在你回家的路上。”

“什麼路不路的,你在說些什麼啊?”這是打算給我上哲學當渣男跑路嗎?

“怎麼又哭了”林恣意幫我將眼淚輕輕擦去,我才發覺我又開始無知覺落淚了,“林恣意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怎麼了,是不是你們這裡風沙喜歡折騰外地人,不進你們眼睛全都跑我眼睛裡麵去了。”

“晚晚,不要任性了,他們都在等著你。”林恣意像是早已做好了準備,輕緩緩的說了這一句,我卻被這一句話衝擊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猛得抽噎起來,我緊緊抓住林恣意的手,嘴裡拚命的喊著,“林恣意,林恣意,林恣意……”

在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耳邊傳來了一句話:

1989年,十字塘。

那是煤老板的聲音。

“阿晚,你總算醒了。”我的視線還有些模糊,逐漸聚焦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樣,是屠逸。

“這是……醫院?”鼻尖傳來的消毒水味道以及我身上穿著粉白條紋的病號服,讓我有些頭疼,“林恣意呢?”

“林恣意?”屠逸聽到這個名字,削蘋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你新交的男朋友?”

“他人呢?”我頭疼得厲害,但是我現在迫切的想要找到林恣意,至於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我現在不找到他,我好像就會失去很重要的東西。

“你可以打個電話問問。”屠逸削完蘋果遞給我,看著我沒有接過,他才說道,“等下我派人給你把他找來,你突然在路上發了高燒,可把李叔嚇壞了,沒辦法才打電話給我。”

“我發高燒了?”

看出我的疑惑,屠逸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順手又摸了摸自己,對比後得出結論,“是的,現在燒已經退下來了,尊重你的意願,也怕秀姨遲叔擔心,我沒讓李叔給他們打電話。”

“謝謝。”我接過蘋果啃了一口,“你什麼時候幫我把他找來?”

“已經讓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