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元樂洗漱完，走到衣帽間換了身衣服，她臨時改主意預約了一家餐廳，拿上手表她就出門了。

“拜拜。”她跟主係統告彆。

“我在這裡等您回家。”

伍元樂笑了下，把門關上，進入電梯下樓，冷色光照在她的頭頂，她難得有點出神，等電梯到達一層的叮聲響起，她才回過神。

她走出電梯，打開手表看路線，沒有直達的空中巴士，那她訂一輛自動駕駛電車吧，可以直接達到目的地。

電車到小區門口得等幾分鐘，伍元樂仰頭看著天空走神，天空之上是空中巴士的運行軌道，再往上，是灼眼的太陽。

她怎麼會專門外出吃飯，因為這是一家罕見的情感餐廳。

說來也巧，洗漱的時候主係統給她分享城市裡的新聞，其中一條是新開的大型商場。而商場的招牌就是這家情感餐廳，據說主廚是通過回旅得到的靈感，將他從回旅裡得到的情感放進菜品裡。

分享情感與侵犯隱私就一線之隔，所以審查製度格外嚴格，為了不觸犯條例，大多情感餐廳都名不副實，菜裡的情感還不如補充劑充分，所以伍元樂沒抱什麼期待。

不過她剛才吐完痛苦，確實需要一點補充，而且隻聽說回旅能提升結婚率、挽救她們種族瀕臨滅絕的未來，沒想到對事業發展也有幫助。伍元樂打算實地考察一下他的創意，看能不能給自己的事業也增添點元素。

自動駕駛電車到了，伍元樂用手表驗證身份，坐進了一人單座的車廂內。

電車湧入車流，和同行的全自動車輛同時啟動同時暫停，伍元樂坐在車廂裡，透過窗戶能看到旁邊也是單人座的自動電車。

中途拐過幾個十字路口，伍元樂餘光裡這輛單人座自動電車都一直和她同路，不過她沒當回事。

因為後方還有一輛一眼就是雙人座的自動電車，看起來應該是夫妻同行，畢竟願意雙人待在封閉空間的人很少，即使是夫妻都會分開坐車。伍元樂懶得去想為什麼會遇見順路的陌生人，這都和她無關。

一路上車輛運行平穩，沒遇到意外情況，於是按照預定時間準時達到商場。

伍元樂打開車門下車，她一前一後同時停下兩輛自動電車。

“伍元樂！”

關上車門打算進商場的伍元樂聽見一道聲音，她難掩驚訝地看過去，怎麼會有人在外麵叫她的名字？

伍元樂對上一雙淺棕色的眼睛，對方的睫毛也是淺棕色的，像被眼瞳塗上的顏色。

伍元樂記起她了，B-初夏。不知怎麼，伍元樂扭頭向另一側看過去，果然，A-多雲也在。

她有點愣住了。

“伍元樂，你怎麼也在這裡，原來剛才一直和我們同行的就是你啊？”B-初夏相當自來熟地走到伍元樂身邊，她的行為習慣已經完全不像這個世界的人。

伍元樂沒有回答，她想到自己曾經在電梯裡接過B-初夏的話題，還一起去買了咖啡。

此時此刻，她已經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了。

“怎麼不說話，你和多雲真是一樣奇怪，她都答應和我一起來吃飯了，居然不和我坐一輛車！虧我預訂了一輛雙人座。”

B-初夏指向還停在原地的雙人座電車，原來那輛車是她訂的。會訂雙人座的人太少，伍元樂的單人座都已經出發去接下一個顧客了，這輛雙人座還在原地。

伍元樂沒說話，她忽略掉B-初夏讓她不悅的口吻，沒管她們兩人，獨自往商場內走去。

她皺著眉，心裡有些不暢，這股情感讓她不快，卻似乎不值得專門去吐掉。

“啊，她怎麼自己走掉了？”

站在原地的B-初夏不敢再叫伍元樂的名字，她疑惑地看向一直沒有表示的A-多雲。而這次，A-多雲同樣什麼話也沒說，邁步向商場走去。

怎麼都不理我啊！

B-初夏這次連抱怨都懶得抱怨，隻能在心裡吐槽一句後默默跟上，畢竟有人能陪她吃飯，已經很珍貴了。在這個時空她根本找不到人和她吃飯，還是回旅裡更好！回旅裡，她有爸爸媽媽，有親密的朋友，有無間的愛人……

她垂下淺棕色的睫毛，睫毛和她的眼瞳顏色一樣，此刻有水汽在她眼睛裡蒸騰，她極快地眨眼想把水汽堵回去。她的睫毛彎曲貼上她的眼球，直到水汽被吸乾，B-初夏揉了揉眼睛將不適的感覺擦掉。而她的睫毛，比剛才更接近她眼瞳的顏色了幾分。

——忍忍好了。

伍元樂埋頭向前走，邊走邊勸導自己，然後走向了飲料店。她選擇喝一杯能帶來愉悅的飲料，來抵消B-初夏帶給她的不知緣由的不快。

不過她更不懂的還是自己，她怎麼會和她們一起買咖啡？她壓根想不明白。

喝了幾口飲料後，伍元樂皺著的眉毛終於鬆開，訂好的餐廳還是要去，重新有了好心情的伍元樂坐上電梯去了三樓。

奇味回旅。

伍元樂一眼就看見餐廳的招牌，名字起得倒是挺好的，想起回旅帶給自己的感覺，確實像一道滋味繁複的菜肴，這讓伍元樂對這家店的期待又多了幾分。

進餐廳需要驗證身份，伍元樂站在前一位顧客後麵，看著對方遞出手表核驗預訂，她也將自己的預訂序號調出來備用。

服務員旁邊的獨立屏幕上，寫著：7-先生一位入座。

不知道主係統怎麼幫她訂的名字，想來也是5-女士吧，畢竟她自己都很少去糾正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

到底為什麼要改掉這個字？

伍元樂從來不懂。

伍元樂往前一步核驗預訂，上一位顧客7-先生碰巧收回邁出去的腳。

“不好意思，幫我更改一下……”

7-先生注意到身後的伍元樂，停住轉了一半的身子避免撞到伍元樂。

伍元樂核驗完自己的預訂，果然如她所料寫的是5-女士，她側過身避開7-先生，頭也沒抬進了餐廳。

7-先生視線隨著伍元樂進了餐廳，良久沒有說話，直到旁邊的服務員問他有什麼需要，他才扭回頭，似乎笑了下又好像沒有，他的聲音平靜，和這個時空的任何人沒什麼不同。

“下次吧，這次先不用了。”

進了餐廳的伍元樂難得對周圍感興趣抬頭四處看了看，不過不是看人，而是看裝潢。

倒不是裝潢有多新潮，恰恰相反，太土太潦草太落後，即使是追求複古的時尚也無法理解。

因為這家餐廳綠漆塗一半，牆壁一半白一半綠，桌子簡單一張圓桌，看起來馬上要因為衛生問題倒閉，更奇異的是一張桌子隻配一張凳子，經營應該也出了大問題。

畢竟在伍元樂的記憶裡，這種桌子得繞著圓桌坐滿才行。

伍元樂坐在凳子上，下意識從竹筒裡拿了雙筷子捏在手裡，然後看向廚房，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伍元樂順著視線看過去，才發現B-初夏坐在另一桌，視線灼熱地盯著自己看。和她一桌的還有A-多雲，不過兩個人隔得挺遠，中間再坐一個伍元樂也綽綽有餘。

伍元樂注意到B-初夏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的手看，然後B-初夏試探地從竹筒裡也抽了兩根筷子出來，舉著兩根筷子對伍元樂晃來晃去，那眼神就像在問伍元樂：然後呢，拿了筷子然後乾嘛？

然後乾嘛，等開飯啊，媽媽會端著……

伍元樂眼前的世界顛倒一瞬，有個熟悉的身影端著菜走了過來。

她一瞬間鬆開捏在手裡的筷子，血液全部衝進她的大腦，讓她的腦袋像要爆炸般腫脹。

“5-女士，請品嘗這道變色麵。”

伍元樂模糊的視線重新聚焦，端著菜走過來的原來是主廚，按照菜品上菜，現在是第一道菜的品嘗時間。

伍元樂呼吸逐漸平穩，原來是她看錯了，她似乎……一瞬間混淆了回旅和現實。

這個發現讓伍元樂笑了下，她沒當回事，重新從竹筒裡拿了雙筷子用。

她看向餐盤上盤繞起來逐漸變色的麵條，比起吃飯，更重要的其實是情感。

通過品嘗彆人做的食物，她們可以連接他人的情感，不過隻允許分享幸福，並且不能夾帶自己的記憶體，隻能分享純粹的幸福感。

果然，主廚開始介紹他的第一道菜的創意由來，他依然站在伍元樂的旁邊，不過話是對所有顧客說的。

“今天是這間店開業的第一天，各位都是我新創意的第一批客人，就如店名一樣，我是從我的回旅裡得到的靈感。不知道分享我的隱私會不會讓各位覺得不適，如果不願意聽，就隻品嘗菜色就可以了，也一樣能得到幸福的味道。”

伍元樂本來是不會聽這種故事的，畢竟從食物中得到情感補給就夠了，乾嘛允許被彆人侵犯隱私邊界。

就像主廚就站在伍元樂的旁邊，她都懶得去看一眼他長什麼模樣。不過今天，她最終還是沒有屏蔽主廚的聲音。

於是她就聽到主廚講述自己在回旅裡的經曆，情感產生了鏈接，好在伍元樂厭惡的潮濕沒有出現，不然她一定立刻切斷鏈接。

而分享幸福感就不可避免要接觸他人的內心，就要允許自己與他人界線發生模糊。

主廚說：“我在回旅裡的家庭很貧苦，難得去一次餐廳吃飯，裝潢就和我們現在的場景差不多。可是很奇異，在那頓飯裡，我吃到了驚人數量的幸福……”

主廚陷入回憶，不自覺摸著自己的下巴，像是他也不理解一樣說著：“那頓飯是餐廳的廚師做的，之後我還想去，但我家沒有錢帶我去，大概是心疼那個年幼的小孩，我的媽媽帶我又去了一次，那是碗很普通的麵，和我上次吃的一點也不一樣，所以我有點失望。”

“是什麼改變了我的想法，你們肯定想不到，”主廚居然笑了一聲，“是媽媽沒有結賬，她忘記結賬了，因為那碗麵是她去後廚給我做的。”

“知道這件事的一瞬間，那碗麵突然變得很幸福，但很莫名其妙的，那個小孩掉了很多眼淚。我實在承受不來這種感覺，就回來清理了一下情感……”

說到這裡，伍元樂和主廚產生的鏈接變得潮濕，而她討厭潮濕。

她抬頭看了一眼停下敘述的主廚，不過連他長什麼樣她都沒看清，因為她隻想屏蔽掉他的聲音。

她討厭綿密無孔不入的水汽，隻要被沾上了似乎就沒有擺脫的機會。

接下來的時間裡，伍元樂沒再聽這位主廚講的故事，餐廳內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隻有餐具相碰的聲音。

更換了一道又一道菜，伍元樂覺得可以給這家情感餐廳打個高分，因為並不是虛名，是真的能品嘗出幸福。

直到，伍元樂的餐桌被掀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男人像無聲的默劇，隻有藍色的淚水不斷從他的眼眶裡掉出。伍元樂屏蔽了他的聲音，所以他說什麼，她一個字也聽不到。

但是失控的藍色眼淚，喋喋不休的嘴唇，以及那顫抖著指向伍元樂的手，都能把伍元樂從寂靜無聲的世界拽入他喧囂的內心世界，無聲無息但聲勢浩大的情感撲向伍元樂，仿佛要把伍元樂當場震碎。

他在乾什麼？

有人拉住伍元樂的手，把已經被嚇傻的伍元樂拽出了主廚的內心世界。

世界突然從無聲變得富有生機，聲音全都回到了伍元樂的耳朵裡，她看向因為異常已經被趕來的監察員控製的主廚。

他到底在乾什麼？

她取消對他的屏蔽，聽到他因為麻醉而虛弱，帶著止不住的啜泣向她道歉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因為回憶這一切太幸福了，對不起嚇到你了……”

伍元樂一時無法理解他說的話，她看著他一臉的藍色眼淚，此刻失態到要被監察員麻醉控製的德行，這居然是幸福？

幸福是剛才要震碎她那麼恐怖的東西嗎？

伍元樂抽出自己被拉住的手，說了句謝謝，轉身離開了餐廳。

她感覺剛才的一切都不可理喻，他說這是幸福。

在她三歲以前，她和大部分人不同，沒有經過AI統一撫養。

因為她是有母親的。

而在她三歲生日那天，滾滾落下的水幕將她衝入母親的內心世界，浪潮一遍遍將她吞沒奪走她的呼吸，她三歲的弱小靈魂浮浮沉沉，即將死在水中。

直到監察員帶走了她的母親。

伍元樂沒有舉報她。

那天，母親也告訴伍元樂。

她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