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車被媽媽推進院子,院內種著棵大樹,有車停在樹下,車座上落了幾片樹葉。樹葉是白色的,伍元樂撿起來,在昏暗的街燈下,伍元樂對著燈光看樹葉的紋理,仍然柔軟的樹葉經過燈光一照,薄得仿佛透明。

媽媽將車停在伍元樂旁邊,車停好她從車籃裡提出包裹,跟伍元樂說:“上樓。”

伍元樂點頭說好,手上仍玩著樹葉,兩隻手把它捏直展開,又從葉尖卷起,連著葉根都繞著卷起的葉子裹了一圈後係上。

媽媽看到她的動作,皺著眉說了句“臟不臟”,雖然帶著斥責,不過沒上手讓伍元樂扔掉。

伍元樂就當耳旁風,手上仍然卷她的樹葉玩。在她的時空裡樹葉都是綠色的,不過她現在是元樂而不是伍元樂,也沒那麼大驚小怪,畢竟已經看習慣了。

樓道內燈光很暗,伍元樂把葉子捏在手心,扶著牆壁抬一步上一個台階,一點也不著急地慢慢走。

媽媽走在伍元樂前麵,樓梯裡的聲控燈一滅,媽媽就狠狠跺腳直到聲控燈再亮起來。當然有的樓層沒用,因為燈徹底壞掉了。這時候媽媽就會向後伸手,讓伍元樂牽著她往上走。

伍元樂拉著媽媽的手,手掌很暖和,她們已經爬了很久了,到底要去第幾層?

“媽媽,我們還要爬多久啊?”

伍元樂忍不住問。

“就快到了,”媽媽也在喘氣,“到七層就行了,這棟樓就七層。”

“啊?”伍元樂忍不住拖長聲音歎了口氣,眯著眼睛看向寫著樓層的數字,現在是四樓。

還得爬三層樓啊。

等伍元樂真的和媽媽爬到七樓,已經是靠著牆壁講話,沒力氣自己站著的狀態。

一層樓兩戶,伍元樂隻剩下一雙眼睛轉來轉去,看一下是哪扇門。

媽媽手往伍元樂對麵的那扇門的門框上摸,鐵網一樣的門上方,媽媽墊著腳碰掉了一把鑰匙。

伍元樂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時間不敢相信有人把鑰匙放在這種地方。

心也太大了吧!

媽媽把鑰匙插進門鎖,開了外麵一層,換了一把鑰匙開裡麵的木門。終於門都打開,媽媽先走進去,又叫伍元樂也進去。

媽媽轉了一圈還是沒開燈,屋內很黑,伍元樂先把鐵門鎖上,把木門關上就太黑了,於是她問媽媽:“怎麼不開燈啊?”

媽媽看起來鬼鬼祟祟地越走越深,回了句:“沒找見開關啊!”

伍元樂把木門合上,果然在木門後看見了開關,她打開,屋內一下明亮起來。

媽媽也停下腳步回頭,驚訝問:“開關在哪?”

“在門後麵,被擋住啦。”伍元樂鎖上門,屋內一眼覽儘,一平米左右的入戶廳,一堵牆上開了一扇窗戶,隔開了臥室和客廳的位置。

伍元樂左手邊就是廁所,廁所門上還掛了粉色珠子串成的門簾,就在伍元樂腦袋上連成一排,住在這裡的是個女生嗎?不知道對方是誰,伍元樂都不好意思進人家的廁所。

伍元樂說:“媽,住這的是誰啊,我想上廁所。”

伍元樂腦袋頂著門簾晃,珠子碰在一起劈裡啪啦的響,媽媽的聲音也一起傳過來。

“你哥啊,你哥住這兒。”

“啊?”

伍元樂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倒退兩步離開廁所,站在門口處看向坐在客廳的媽媽。

“你不知道嗎,你哥住在這。”

媽媽的語氣仿佛她早告訴過伍元樂。

伍元樂瞪大眼睛,她真的不知道啊。

不過既然是她哥哥,她感覺自己是可以使用這個廁所的,於是她推開門進去,蹲在坑上,她難免打量起這個小衛生間。

掃了一圈,憑元樂八歲的眼界應該看不出什麼,但是二十八歲的伍元樂還是有自己的見解的。

於是她驚訝地發現,她這個比她大十六歲的哥哥,疑似還是獨身,起碼廁所裡看不見第二個人的使用痕跡。

那廁所門口的粉色珠子串成的門簾是誰留下的?伍元樂低著眉,在她腦海裡已經想到自己哥哥讓人家女孩幫他收拾好房子,然後一腳把人家踹了的惡劣場景。

嗬,元一,下次你再說我,我就拿這粉色珠子門簾嗆你,看你還怎麼說的了我!!

洗著手的伍元樂暗下決心,仿佛那反將元一一軍的場麵已經出現,她眼裡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可惜的是廁所沒鏡子,不然伍元樂還能被自己昂揚的鬥誌再激勵一番。

然後她打開廁所門出去,門簾劈裡啪啦作響,伍元樂覺得這聲音十分悅耳,於是站在廁所門口把門開開合合個不停。

媽媽抱著伍元樂的衣服走過來,納悶地看著她:“你乾啥呢?”

伍元樂停下手,有點事她心裡就藏不住,於是用暗戳戳的語氣直抒胸臆:“媽,你說這門簾是我哥掛的不?”

媽媽看向門簾,表情沒什麼變化,又看向伍元樂,說:“不是你哥掛的也可能是房東留下的啊,你想啥呢?”

壞了,居然還可能是房東掛的!

伍元樂一下蔫兒了,門也不好玩了,把廁所門關上,不過她又找到了新的事情,於是問媽媽:“你乾嘛呢?”

“整理你的衣服,你先在你哥這住一段時間。”媽媽抱著她的衣服走到臥室。

臥室沒門,掛著幾片透明的塑料片,伍元樂跟在媽媽後麵進了臥室,看媽媽把衣服放到一把椅子上。

放好東西,媽媽拉著伍元樂坐到床邊,她捏著伍元樂的肩膀,看著伍元樂的眼睛說:“你待在這兒彆亂跑,彆給任何人開門,你哥自己有鑰匙,你就在這兒等我或者你哥回來,知道沒?”

“哦。”伍元樂點點頭。

媽媽拍了拍伍元樂的肩膀,又看了伍元樂幾眼,最後說:“客廳有台小電視,你無聊就看那個,彆亂跑,知道嗎?”

“嗯。”伍元樂繼續點頭。

沒什麼可說的了,媽媽走到客廳拿上包裹,伍元樂跟在後麵,趴在臥室門邊上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伍元樂沒跟著媽媽去門口送她。

媽媽拿上那兩把鑰匙,最後叮囑伍元樂一句“彆亂跑”,還是把門關上走了。

聽見鐵門哐地鎖上,伍元樂沒忍住還是走到門邊,耳朵靠著木門聽聲音,聽見媽媽重重跺腳把聲控燈喚醒,又過了會兒,腳步聲聽不見了,伍元樂貼著木門沒有動,直到真的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伍元樂離開門口,走到客廳坐下。

客廳裡擺著一張可以合起來的鐵床充作沙發,伍元樂把腳上的鞋一蹬,坐在鐵床上就把小電視打開。

一打開就是雪白的電雪花,伍元樂拿遙控器跳台,屏幕數字一直漲,還是沒見一個能出現節目的台。不甘心的伍元樂按下“1”,還是沒有!

她又跳了幾下,這次終於出現了人物,儀表堂堂的主持人正在說著一大長串的文字,伍元樂感覺自己每個字都聽進去了,但似乎都沒消化。

真是無聊,她把電視關掉,爬到床邊貼著牆壁,牆上開了一扇窗,雖然不能出去,但開著窗戶看看應該沒有影響吧?

而且說巧不巧,大樹就在窗戶下,伍元樂推開窗戶就能看見白色又稀疏的樹葉長在樹枝上,她還能看見樹枝間的鳥窩,灰黑色的鳥窩在白色的樹葉間實在是很明顯,不過她沒看見小鳥。

她看向小院子的門口,有她人高的鐵門被關好,應該是媽媽關的。不愧是她的媽媽,就是這麼細心。

門口隻有一盞昏暗的街燈,順著這條路往上都是和這棟樓一樣矮的綠漆樓,而往下,就是她和媽媽來的時候的方向。

伍元樂看著那個方向發呆,其實她很熟悉等待。

坐在張大爺身邊照太陽,但村子的入口處,也會第一個見到媽媽;沒有人陪她玩的時候,她會從院子的入口處樓梯被塗平隻有斜度,沒有停頓的石階上邁著小步子謹慎地跑下來,然後一次次摔跤又不記疼。

她記得很清楚,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他就蹲在旁邊,看著她揮著胳膊從大人一步就能邁下來的台階上往下跑,然後控製不住身體跌倒的時候把她扶住。

因為沒有摔跤,她就會從害怕的喊聲變成笑聲,然後他會把她架到脖子上,帶著她“坐飛機”。她抓著爸爸的手,頭頂是漆黑的天空,“飛機”卻肆意得像在朗朗白晝中飛行。

伍元樂不太懂,但她無法控製元樂回憶到這種時候,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淚。

她感覺眼睛酸澀,淚水不斷從她的雙眼湧出,而比眼淚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翻湧在她身體裡、又一擁而上擠在她喉頭的痛苦。

痛苦穿過血液搭建的隧道流經全身,潮濕的水汽氤氳向著她的內心靠近,大腦不受她的控製出現真空,氧氣仿佛被抽走逼她停止呼吸。

渴望從喉嚨被吐出的痛苦卻因為低維人類沒有這個能力,而強迫伍元樂一直忍耐。

她不懂是元樂承受的痛苦如此驚人,還是因為她無法消化痛苦所以痛苦被放大。

伍元樂統統都不懂,但痛苦像綿密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靈魂,她忍不住從元樂的精神裡一退再退,而痛苦卻糾纏不休,要把伍元樂徹底卷入雨幕中。

被浪潮奪走呼吸的記憶卷土重來,伍元樂無法再待下去。

她第一次主動結束回旅,睜開眼睛從床上醒來。

柔軟的蠶絲被,永遠恒溫濕度適宜的室內,她看向左邊,窗簾自動打開,陽光大方地傾瀉進來,似乎能將伍元樂靈魂裡的潮濕全部蒸發。

她捂著嘴,慌亂地跑進衛生間,對著馬桶一頓吐,吐出來很多藍色淚水,和伍元樂在巴士站看見的少女臉上的眼淚一樣。

這是痛苦。

“嘔,嘔——”

“伍元樂小姐,檢測到您正在傾吐‘痛苦’,請問是回旅發生了什麼意外嗎?這還是您第一次大量傾吐回旅裡的情感。”

主係統的聲音及時響起。

伍元樂搖搖頭當作回答,她身體顫抖,回旅留給她的痛苦在她的身體裡流竄,她要將它們全部吐出來讓自己恢複平靜。她把手伸進喉嚨,摳掉掛在她的喉頭不肯出來的藍色淚水。

主係統操控電子狗送進來一杯熱水,旁邊放著兩顆藥丸。

“嘔——”

伍元樂壓下舌頭,已經吐不出痛苦了,身體的顫抖也停了下來。她甩掉指尖黏著的藍色淚水,接過電子狗上的熱水,漱了一遍口。

隨後她扶著洗漱台站起來,拿起情感清洗液灌進喉嚨漱口,隨著口腔裡痛苦的酸澀味也清空,吐出來的清洗液也完全恢複透明。

而回旅帶給她的痛苦,已經徹底清除,留在她心裡的隻有到哥哥家住的新奇感。

她又倒清洗液把手洗乾淨,然後洗了把臉。做完這一切她又端起熱水喝了一口,但沒吃藥丸。

“給您的補充劑可以補償您傾吐的情感,不會影響您的身體狀態,建議您服用。”

伍元樂搖搖頭,她看向水池裡的水珠,已經看不見她吐出來的痛苦的痕跡了。

腦海裡壓頂的浪潮一閃而過,她立刻閉眼壓住思緒,停頓數秒,她睜開眼離開臥室,電子狗跟在她的腳邊。

她坐到畫畫的落地窗旁,沒打開她畫畫的繪本,所以也沒看見她畫下的八歲元樂那張無憂無慮的笑臉。

她看著窗外的陽光,天空中運行的空中巴士寂靜無聲,太陽在巴士之上日複一日東起西落。

痛苦從她的喉嚨被吐出後,最後一點餘韻也在陽光的照射下被蒸發殆儘,她忍不住貼上落地窗,看著室外平靜有序的世界,說道:“一直說回旅有風險,想著可以體驗‘另一個自己’的幸福人生就沒當回事,覺得痛苦算什麼風險,吐掉不就好了?今天我算是體驗到它的風險在哪了。”

“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居然能讓我這麼痛苦,是我太脆弱還是她太苦了啊?”

伍元樂帶著點開玩笑地跟主係統打趣。

而她退出回旅的真正原因她隻字不提,笑著笑著她的心裡就升起燥意,對於主係統回了什麼她壓根沒聽。

她說:“第一次開啟回旅還是不夠小心,幫我請假吧,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主係統卻沒有立刻回答,伍元樂忍不住回頭重複道:“幫我請假了嗎?”

“因為不確定您的回旅結束時間,已經跟公司請假了。另外,今天是休息日。”

“剛好趕上休息日了,那也好,我想想今天在家乾什麼吧。”伍元樂視線瞟到她的繪本,想拿起來看看自己畫了什麼。

“您可以去參加相親。”

主係統提議道。

“什麼,你幫我約了相親?”伍元樂不可思議地跳起來,因為著急,她走到客廳中央對著天花板說,“你是不是瘋了,我乾嘛要去相親。”

“不是我約的,是您通過婚姻網站自己報名的,我隻是收到了這個日程提示。”

“我?”伍元樂愣住,她扶著腦袋回憶了一下,哦,應該是那每天騷擾她的催婚AI自己做的。

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伍元樂才懶得去,她說:“幫我取消。”

然後走進臥室,她換身衣服,然後吃頓飯吧。

主係統回答道:“好的。”

機器狗跳到落地窗的台子上,將繪本用嘴巴咬住,又從肚子裡吐出來另外一本一模一樣的新繪本。然後它跳下台子,滑著輪子進雜物間,將繪本塞進角落裡。

那裡扔著另一本繪本,已經落滿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