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幸福？
伍元樂坐在充當沙發的鐵床上，腿一盤撐著小臉看窗外。
紅色的驚雷又開始響，雷聲陣陣劈入天空與地麵中，人類生活的空間內。
六個小時的默雷期即將結束，遮掩驚雷的黑雲卻更沉，一場大雨要來了。混入雨幕的驚雷會更加狂妄，本就沒有感情的雷電將成為留在戶外的人類最大的恐懼，狂風暴雨裡的雷電摧毀一切無法抗衡它的事物，脆弱的人類當然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伍元樂手搭上窗戶，她在等媽媽回來。看著院子關上的那扇小鐵門，她都想衝下去把它打開。
風開始刮了，伍元樂沒有關窗戶。她半邊身子都在窗戶邊，一隻手抓著窗沿，一隻手停不下來地撥弄被吹到嘴邊的頭發。
她壓根不想關窗戶，不能第一個看見媽媽可怎麼辦？不過她害怕卷太多灰進來被媽媽說，所以還是小心地關了一半，自己留在另一半裡，然後她看著依然沒被推開的小鐵門，等著她的媽媽。
什麼是幸福？
屬於伍元樂的靈魂在發出疑問，而屬於元樂的世界，風太大了，她又合上一小半窗戶，把臉藏在窗戶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進入這條街道的入口處。
就像在村子裡時一樣，她坐在村口張爺爺的旁邊，一直等媽媽回來才把位置換成她的後座。自行車緩緩前進，她胳膊伸得筆直跟張爺爺說再見。
回憶起這一幕，伍元樂又覺得有點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她的心聲，有人騎著自行車出現了！
對方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身形很小，她媽媽個子就不高！對方估計是害怕暴雨突然來臨，所以早一步先把雨衣穿上。
風很大，對方低著頭騎行，也因此伍元樂看不清她的麵容。
但她心裡就是有一股感覺，媽媽，肯定是媽媽！
伍元樂推開窗戶，抓著窗沿抻直胳膊往外看。對方終於到了院口，伍元樂害怕被媽媽罵趕快縮回來關上窗戶，就剩一雙眼睛盯著她。
對方推開鐵門，把車子鎖在樓下，然後走進這棟樓。
伍元樂趕快把窗戶關上，踢踏著鞋邊走邊穿到門邊，先打開裡麵這扇木門，又急急忙忙掰著鐵門的門鎖把鐵門也打開。
咯吱——
開門的聲音喚醒了天花板上的感應燈。
同時另一道開門聲與伍元樂推開鐵門的聲音重疊，伍元樂和對方四目相對，兩個小孩手都扒在門鎖上，兩兩相望，眼睛裡是同樣的驚訝。
她是誰呀？
兩個小女孩心裡出現了同一個問題。
不過沒等她倆目光多碰撞幾輪，樓道內傳來重重的跺腳聲，一聽就是在叫感應燈。這聲音一出現，兩個小女孩瞬間被吸引過去，都盯著樓道看。
樓下那個人爬上七樓需要時間，兩個小女孩也終於懂了對方開門的原因，眼神難免又交鋒幾回。
等著也著急，伍元樂率先發起交流：“你在等誰？”
小女孩握著門鎖往回退了一步，看樣子不想理伍元樂。伍元樂收回視線繼續看樓道，樓下叫醒感應燈的腳步聲更響了，都把伍元樂腦袋上熄滅的感應燈吵醒了。
“我在等我媽媽。”
突然一道稚嫩的聲音出現，伍元樂將目光看過去，小女孩從門後站出大半個身子，這次換她問伍元樂：“你在等誰？”
“我也在等我媽媽！”
伍元樂毫不示弱朗聲回應。
小女孩拽著門鎖晃了一下，彆扭又不服輸地說：“是我媽媽！”
伍元樂瞪大了眼睛看她，不敢置信居然有人和自己搶媽媽。
小女孩麵對伍元樂的表情隻躊躇一下，然後毅然挺身而出，表示她說出的話絕不反悔。
受到挑釁的伍元樂大聲回擊。
“是！我！媽！媽！”
已經熄滅的感應燈又亮起來。
於是女孩們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熊熊燃燒的鬥誌，她們動作一致，大門一推扶著欄杆腦袋往樓下望，就等著看看到底是誰的媽媽！
事情發展到這裡，已經不是等媽媽那麼簡單了。這已經演變成一場“你死我活”的比拚，哪個媽媽今天沒先出現，等待她的將是一個八歲女孩專注、重複，欲言但不止的嘮叨。
這無異於一場精神摧殘。
於是這位幸運出現、僥幸逃過一劫的媽媽剛抬頭，就對上樓梯上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們同時抬頭，動作一致，眼神同步，死死鎖定這位媽媽。
媽媽嚇得後退一步扶住牆，看清是兩個人而不是什麼怪物的時候，她才鬆了口氣納悶道。
“不是，樂樂，你倆在這乾啥呢？”
嗚呼，是伍元樂的媽媽！
伍元樂拽了拽她不存在的領帶，神氣的小腦袋一揚，看都沒看手下敗將，跑下去迎接她的媽媽了。
“你回來啦。”
勝利者的聲音難免矯揉造作，她明明高興到尾巴都壓不下來，還是隻靦腆地扶上媽媽的胳膊和她一起上樓。
“嗯，”媽媽握住伍元樂的手，跟她說，“晚上吃剩飯吧，今天下雨，回來的時候沒人賣菜了。”
“好啊。”伍元樂才不計較這些事呢。
路過她的手下敗將的時候，也不知道哪來的不好意思，她居然沒看那個小女孩一眼。反而是媽媽看向小女孩，目光停留了好幾秒，然後問伍元樂：“這是你新交的朋友？”
小女孩等她倆超過她以後，才鬆開護欄要回家。聽見這個問題，又轉回頭看樓下，裝沒聽見。
伍元樂想這也能算朋友？
元樂說：“她也在等媽媽呢，我們都等媽媽回家，她還要跟我搶媽媽！”
“啊？”媽媽聽不懂了，小女孩有自己的媽媽乾嘛要和樂樂搶？
聽見這句汙蔑小女孩忍不住了，她大聲喊道：“我才不跟你搶你媽媽，我有媽媽！”
“小詩，跟彆人喊什麼！”
伍元樂和媽媽一起扭頭朝突然出現的聲音看過去。
“媽媽，你回來了！”
名叫小詩的小女孩跳下台階蹦到媽媽身邊，她的媽媽回來了。
“怎麼跟彆人說話呢？”小詩的媽媽摸了下小詩的頭，抬頭對伍元樂和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
伍元樂不覺得有什麼，而且小詩媽媽看起來好年輕，像個大姐姐。但大人就是大人，一麵對大人伍元樂這個小孩就啞巴了。
媽媽拉了她一把讓她上去，回答小詩的媽媽說：“沒事，我家樂樂也不懂事，好像誤會你家閨女了。”
“你們住這？之前沒見過呀。”小詩的媽媽說。
“我兒子租的房子在這，我有事帶女兒過來住兩天。”媽媽解釋道。
“哦哦我記得，這是住了個小夥子，原來是你兒子呀。”
兩個媽媽站在家門口聊個沒完，伍元樂懶得聽她們說什麼，就看向小詩。
小詩和她視線剛一交彙，沒等伍元樂換個笑臉，就立刻扭開頭哼一聲避開伍元樂的視線，看來氣還沒消。
嗯——伍元樂想難辦咯，看元樂怎麼和她交朋友。
元樂身子往媽媽後麵一縮，悄悄搖媽媽的手，表示自己餓了。
元樂沒打算交朋友。
而媽媽壓根不理她，反而是小詩媽媽看見了，發出終結語：“看你家樂樂也餓了，我也得回去給小詩做飯，下次再聊吧！”
“哎呀，是該做飯了，先做飯做飯。”
被兩個小孩推開後就沒人理會鐵門終於再次關上。
回到家伍元樂的事就多了，和小詩的爭吵已經完全被她拋到腦後。
媽媽在灶台上熱中午沒吃完的剩飯，伍元樂背著手走到媽媽身後，墊著腳看鍋裡的菜，媽媽伸胳膊擋住她嫌她礙事，被趕走的伍元樂消極還沒有一秒，眼睛瞟到桌子上放了兩個碗，就把碗拿過來備著盛飯。
陶瓷碗的花紋差不多，這是媽媽中午才洗的，伍元樂拿著碗照貓畫虎也用水衝一遍，把碗放到一邊又拿出兩雙筷子擺在碗上。
筷子沒放到碗中間，不行，得再挪挪。
伍元樂兩隻眼睛全神貫注盯著筷子，差點看成鬥雞眼，她瞧準一個絕對中心的位置，手指捏著筷子放下去，還有一厘米就能降落。
啪。
兩隻筷子又分開了。
嘖，這件事還挺難。伍元樂內心暗暗吐槽，沒等她重新再來，媽媽伸手把碗拿走，還專門把伍元樂用心擺放的筷子混一起塞伍元樂手裡，然後拿著碗去盛熱好的米飯。
末了給伍元樂一句：“彆鬨，出去玩，彆耽誤我做飯。”
嘖。
伍元樂覺得媽媽真是什麼都不懂。
而什麼都懂的伍元樂沒遇到她的伯樂，隻能失意地坐在客廳打開電視。
比起白夜電視裡一個頻道也沒有，哦嚴謹一點還是有一個的，黑夜裡電視頻道倒是多了不少，起碼伍元樂最喜歡的少兒頻道正在火熱播放！
廚房失意的伍元樂隻能在動畫片裡找知己了，也真是辛苦她一個八歲的小孩了。
等媽媽把飯做好端過來，伍元樂一隻手捏著筷子，兩隻眼睛盯著屏幕裡變身的美少女一動不動，飯都忘了吃。
媽媽瞧她一眼，又看眼電視，冷冰冰的話語凍住了伍元樂火熱的心。
“再不好好吃飯就把電視關了。”
嘖！！！！
伍元樂惡狠狠刨了兩口飯，還不忘吐槽。
媽媽真是，什麼都不懂。
電視機裡完成變身的美少女開始打怪獸，伍元樂被媽媽警告後隻能扒著飯碗一邊吃一邊小心地看兩眼。
窗外黑夜的驚雷開始積蓄，紅色的雷電流動在漆黑的天空，黑雲陰沉，一場大雨要來了。
不過這一切都被關掉的窗戶擋在溫馨的小家外，伍元樂早聽習慣這雷聲，一點也不耽誤她吃飯，自在得很呢。
如果現在問伍元樂幸福是什麼。
幸福的形狀，得用媽媽和伍元樂當模型——當然也不能忘了電視機裡閃亮的美少女。
而在伍元樂的三歲，幸福是母親的形狀。
三歲的她坐在公共法庭接受主係統成為她接下來人生的夥伴，代替母親做她的家長。伍元樂看向坐在被告席上的母親，母親藍色的眼淚將睫毛也染成藍色，麵對AI的詰問母親沒有改變自己的回答。
“你是否認為殺害自己女兒是痛苦的？如果你有悔改之意，可以酌情降低你的量刑。”
母親抬起頭，她重複道。
“我是幸福的。”
這句話決定了伍元樂的幸福。
它落進三歲的伍元樂內心，令她的世界頃刻顛倒，雨水從伍元樂腳下生長陪伴著伍元樂長大，見證她從三歲的女孩變成二十八歲的女人。
顛倒的雨水在她的腳下積蓄，乾淨的空氣維持著她的呼吸，好像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直到，雨水越積越多吞沒伍元樂的口鼻、淹沒她的呼吸，把她送回死亡手中。
現在，伍元樂低頭看看已經到胸口的雨水，停在原地沒有動。
她真的討厭潮濕。
因為她的一生都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