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曜還是第一次來長壽村的山神廟現。

實中的山神廟跟祝玖夢裡的大相徑庭，廟門口蹲了倆闊氣的石獅子，金紅色的大門鮮亮奪目，但看上去略顯粗糙，不像她夢裡的古樸小巧但精致。

一踏入廟中，第一重大殿便是山神殿，光線明亮，金碧輝煌，一點也沒有她夢裡那種陰冷幽暗的氣息。

宋曜徑直走到神像前，特意蹲下身，看了看帷幔後的山神塑像。

山神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形象，高高隆起的壽星額，長長的耳垂快墜到肩膀，左手捧了個如意，右手托了個壽桃。

可惜色彩太過豔麗，像是剛翻新沒多久，還及其沒有水平，像個粗製濫造的大型廉價手辦。

宋曜默默起身，忍不住想起祝玖夢裡神秘而詭譎的碩大樹根，雖然很詭異，但是逼格可比這個高了不少。

山神的故事在那樣的廟裡叫傳說，在現實裡這個廟裡，就像是編出來騙遊客的。

但是遊客們顯然聽得很開心，有幾個人認真地跪在塑像前的蒲團上，嘴裡念念有詞，額頭在蒲團上重重叩下，起身時還不忘掃一下功德箱上的二維碼，捐上一筆香火錢。

嚴晨混在人群裡，在廟中四處亂轉，看似在蹭導遊，實際袖中藏了個檢測儀，正一寸一寸地掃描整個山神廟。

過了一會，他若無其事地踱步回到張旭身邊，微微搖了搖頭。

張旭抬腳向山神殿的後門走去，宋曜和祝玖跟在他身後。

後門通向一個小院，院的正中有一口井。

井邊擠滿了遊客，導遊滔滔不絕地稱讚著這井水有什麼延年益壽、消病祛邪的功效，排隊的人絡繹不絕，手裡端著瓶瓶罐罐，等著打水。

祝玖探頭往井裡瞅了瞅，黑沉沉的一片，波光粼粼，倒映著她的臉，正隨著水麵波動而扭曲。

她默默收回視線，沒覺得和農夫山泉有什麼區彆。

嚴晨圍著井轉了一圈，又走遍了整個小院，甚至法物流通處都進去走了個遍，回到張旭身邊時，給他亮了亮檢測儀。

祝玖也湊上去看，上麵的數字在跳動，但是始終沒超過十。

“這是乾什麼用的？”祝玖好奇地問。

宋曜自覺開口，想為她解釋，誰知剛出聲，就被人打斷。

“這是……”

“這叫能量檢測儀，能檢測一定範圍內能量的流動是否有異常。”

低沉磁性的女聲，還帶著微微沙礫感的沙啞。

祝玖猛地回頭，卻在看清來人時，渾身一震。

一頭黑紫色挑染的大波浪，濃重的黑色眼影暈染出煙熏效果，誇張的眼線飛到額角，紫色美瞳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深邃。

她的嘴唇塗成了黑色，下唇中央扣著一個小巧的唇環，正隨著她嚼口香糖的動作輕微晃動。

她的穿搭也極具金屬朋克風，身材已經夠高挑了，腳上還踩了雙恨天高，祝玖隻到她下巴，雙眼正對上她脖頸上的藍色貓瞳項鏈。

祝玖眨了眨眼，和貓瞳大眼對小眼。

嚴晨聽到聲音回頭，也愣了一下：“曲然？你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機長可能是開戰鬥機的，提前了半小時落地。”曲然不以為意地撩了撩頭發，順手從嚴晨手裡奪過能量檢測儀，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番。

張旭轉頭看見她，眉頭一皺，臉色一沉，把頭扭到一邊：“像什麼樣子。”

曲然翻了個飛天白眼，吐槽了一句：“老封建。”

她低頭看了看站在身前的祝玖，眨了兩下眼，長長的睫毛像蝶翼撲閃：“你是宋曜入夢的那個女孩？”

宋曜在一旁摸了摸鼻子，朝她點了下頭，算是打了招呼。

祝玖緩過神來，心裡卻仍止不住地驚訝。這人看上去像個地下搖滾樂隊主唱，竟然是異調局的人？這些能人異士都這麼有個性的？

她主動伸出手：“你好，我是祝玖。”

“曲然，茅山掌教親傳弟子。”曲然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你的職業還蠻有趣的。”

祝玖下意識地回握，對方的手修長有力，掌心布滿了厚繭。

好酷的美女，竟然還是個道士。她歪了歪頭，好奇地問：“你是異調局的員工？”

曲然不屑地撇撇嘴：“真正有能力的，誰稀罕給官方機構打工啊？工資不高，事兒還不少，又沒自由。”她斜了張旭一眼，語氣涼涼，“還有個封建殘餘當頂頭上司。”

“自己能力不行，就要請外援嘛。要不是某位求到我師傅頭上，我也不能來走這趟。”曲然鬆開手，用口香糖吹了個泡泡。

祝玖有種破次元的魔幻感，好像小說中的人物突然出現在現實中。

她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我有個問題想問，不知道會不會冒犯到你。”

曲然雙手插兜，挑了挑眉：“說唄。”

“你們真的會修仙嗎？會飛來飛去，吸收靈氣，練出金丹啊元嬰啊什麼的？”

曲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宋曜在一旁也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偷瞄著祝玖的臉色，

“祝小姐，義務教育不到位啊！”她勉強止住笑，環顧四周。

他們正處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周圍沒有多少遊客，但她還是稍微壓低了聲音。

“人就是人，是不可能修成仙的。”曲然的聲音低沉而篤定，“生物的本質是固定的，不能以外界或自我意誌而改變，因為道不允許。”

“道？”祝玖疑惑。

曲然指了指頭頂：“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裡的道，也可以叫天道，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世界的規則。這個規則是在絕地天通之後自然形成的，世間萬物都不能違背，否則就會受到天道的製裁。”

“天道給了每種生物一定的發展空間，但跨越生物種族的界限——”曲然拍了拍身旁大樹的樹乾，“比如說，從樹變成人，從人變成仙，這已經遠遠超出了發展的範疇，是為天道所不容的。修仙隻是小說中的概念啦，我們生活在一個科學的世界，不要相信這些。”

“科學？”祝玖實在沒忍住，吐槽了一句，默默看了眼宋曜。

這人都能入她的夢了，這叫科學？

曲然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宋曜，挑了挑眉：“宋曜這種特殊能力，其實是一種返祖顯現。”

“上古時代，人神共存。可兩者之間的鴻溝過於巨大，神明高居天上，凡人匍匐大地，彼此間無法直接交流。直到一類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出現，這種女性被稱為‘巫’，男性則被稱為‘覡’，他們能憑借能力與神溝通，便主導祭祀，傳達神的旨意，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後來，隨著人類部落的壯大和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人人皆可祭祀，家家自立為巫，人類內部逐漸出現了‘巫師全民化’的現象。真有本事的可能寥寥無幾，渾水摸魚的倒是遍地都是。但如果人人都說自己能傳達神的旨意，那世界豈不是亂了套？”

祝玖點了點頭，心中隱隱明白了什麼。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曲然輕聲念道，“這段故事你應該在課本裡學過吧？”

祝玖歪頭回憶道：“共工怒觸不周山，導致天地崩塌……後來女媧補天，恢複了秩序。”

“但這隻是故事的開端。”曲然將一根手指豎在唇上，眼裡閃爍著某種興奮的光。

“顓頊意識到，人類過於依賴神的指示，巫覡因此假借神的名義操縱人間事務，甚至引發爭鬥和災難。”

“與其說他們侍奉神明，不如說他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半個神。”

“為了讓人類獨立，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和發展，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絕地天通。”

一字一頓，仿佛小石子敲在祝玖心上。

“他的目的，是將人與神徹底隔離。”

“世界上沒了神，巫覡的存在便不重要了。”

“可他們血脈中的特殊能力，在絕地天通之前便有了，隨著天道的逐漸成形，也並沒有完全斷絕，而是被規則壓製著，在一代代的傳承與稀釋中，逐漸退化、隱匿——直至變成普通人。”

曲然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曜，目光意味深長：“但偶爾，某一代子孫，仍可能出現返祖現象，具備特殊的能力。”

她突然湊近祝玖耳邊，聲音輕得仿佛一縷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你說，這算不算，那些死去的巫覡，在自己的子孫身上，複活了？”

祝玖頭皮一麻。

曲然側頭看著她瞪大的眼睛，大笑著退開，擺了擺手：“開玩笑開玩笑啦，其實就是那個，隱性基因、顯性基因、遺傳什麼的。”

“但就算有特殊的能力，也無法超越某條看不見的界限，因為天道不允許啊。”曲然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一條虛無的線。陽光透過她手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折射出淩厲的光，差點晃得祝玖眼花。

她收斂了笑意，語調低了下來：“這種人往往命運多舛，親緣關係淡薄，甚至會‘五弊三缺’。”

“五弊，指的是夭折、短命、貧窮、孤獨、殘疾；三缺，則是無財、無壽、無子。這就是天道對他們的製衡。”

“能力越強的人，受到的製衡就越嚴苛。強到足以打破規則的，甚至根本活不到長大。”她將橫手比在脖子上，往外一抹，翻著白眼吐了吐舌頭。

祝玖背上一寒。

曲然卻隻是輕歎一聲，慢悠悠地補了一句：“這就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這也是為什麼，那個天坑底下的人，令人驚駭。”她眯了眯眼，“資料我看過了。將人和動物拚合，還能讓它活著，有意識。這不就相當於造出了另一種生物？”

“這種能力，已經嚴重違反了天道。”曲然低聲道，眼底彌漫寒意，“可他，竟然沒有被製裁。”

“這不就說明，天道是有漏洞的。”祝玖脫口而出。

曲然一頓，隨即笑了，笑意中帶著幾分隨性，又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深意：“天下物無全美，有漏洞我們就去彌補啊，這也是我們的責任所在。”

她晃了晃手上的能量測量儀：“在天道的影響下，世間萬物的能量都是按照一定的方向，遵循一定的速度流動的。”

“可如果某個地方的能量流動變慢、停滯，甚至逆流，那我們就稱這個地方有異常的能量波動。能量檢測儀就是前輩發明的，專門用來檢測異常能量流動的儀器，算是一種天道規則的檢驗手段。”

話音剛落，她忽然抬起檢測儀，對準祝玖——

“就像這樣。”

嗡——

儀器發出輕微的振動聲，曲然手腕一轉，將她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

祝玖瞳孔驟縮，心跳猛然加快。

她第一反應是躲開。

可她死死按住本能，強行讓自己站在原地不動。

現在閃避，才是真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空氣仿佛凝固。

掃描的幾秒鐘裡，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朵裡奔湧的聲音。

亂序的記憶……會不會被檢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