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桃李瞪大雙眼，言語一滯。
少年驚覺舉止失態，連忙起身，“抱歉，嚇到你了。”
太多的疑問湧至唇畔，又被強行咽了回去，急切的身影努力掂量合適的話語和語氣。
“那句話對我很重要，是非常重要的線索。你，能理解嗎？”言畢，期待又誠懇的目光投向桃李。
“我也想努力理解，隻是……”
“隻是什麼？”少年眼眸光影閃動。
“能不能容我先問幾個問題。”
一人，一桃，一亂室，快問快答開始。
“這是哪兒？”
“這是勿夢城，就是你口中的無夢世界，統共分為十三個區域，從一區至十三區，居民身份等級逐層降低。因城中人類無夢，噬夢師通過噬夢激發十二、十三區妖魔精怪心魔，轉而化為能源夕木，為城池運行提供能量。”
“你是誰？
“我叫孟衍，是個噬夢師，在勿夢城第十二區經營一家名叫聊齋的酒店，就是你現下所在之處。”
“你說的妖魔精怪，應該不限於瓜果蔬菜之流吧。”
“是，包括但不限於。”
“我為什麼成了一顆桃兒？”
“這個問題恕我無法回答，今天躺在這裡的原本是我們聊齋一老主顧，她的真身就是一顆水蜜桃。任務結束後，她已壽終就寢，誰知阿盛來做收尾工作時，躺在這裡的就成了你。”
“你能不能，把我變回去？”
“若隻是外貌身形，我可以一試。若是要回到你口中的那個世界，變回真正的你，我辦不到。”
“我還能，還能回去嗎？”
琉璃盞內燃至儘頭的燭火漸滅，黑暗將沉默抻得愈發無涯無邊。無言似萬言。
“戌時二刻到！”甜美女聲字正腔圓自屋角傳來，打破沉寂。
“工作誠可貴，健康價更高。小棠提醒您，休息，休息一下吧。”
黑暗中好似什麼東西磕到了桌角，孟衍“嘶”的倒吸冷氣，“那個，肯定又是阿盛瞎改的名字。”尷尬急喚，“小棠小棠。”
“主人，我在呢。”
“打開全屋燈光，開啟一刻鐘密室模式。”言畢，瑩瑩燈光於漆黑屋室各角漸顯。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桃李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輕輕搖了搖頭。
“那……”
“勿夢城中人無夢，有夢之人勿入城。這話，是我從娘親口中得知的。那時她已神誌混沌不清，每日都在屋內反複低誦這一句。” 桃李接言。
“你娘親，她還說過什麼嗎？”孟衍語氣漸急。
“來入我夢，求你。”桃李看向孟衍，“那晚昏睡前，她口中喃喃的，便是這句。”
氣息深深充斥胸腔，孟衍緩步移至書案，眉頭緊蹙，“這些事，容我好生想想。”抬手間將竹節蓋碗內涼茶一飲而儘，“對了，你餓嗎？”
回首間，人與巨型水蜜桃四目相對，啼笑出聲。
“抱歉，我先幫你化為人身。”孟衍疾行至書案左側淩亂擁擠的博物架，上下翻找起來，“對了，你是叫桃李，對嗎？”
“嗯。”桃李垂眼悶悶，將自己匪夷所思的軀體看了又看，“從前總堅信夢非夢，如今倒真望夢是夢。”
視線漸漸模糊，水氳湧上眼眸，一雙鎏金蛟紋甲胄靴緩至眼前。
“你元神本不在城中，靈骨太弱，無法自化人形，這棵扶桑果可祝你維持人形一段時日。吃下果子後，心中努力描摹自己的形貌即可。”孟衍遞過果子，躊躇片刻正欲再開口，一女聲忽起。
“時間到，密閉模式為您解除。”播報尚未停，“嗵”的巨響便從金屬門處炸開。
“頭兒，怎麼回事兒！怎麼開啟密閉模式了。”言語間，圓潤少年已哼哧哼哧趕至孟衍身前，拉住其雙臂左右查看，“您這小身板，和那麼大一隻。”
阿盛邊說邊在空中比出一個巨大的圓，“那麼大一隻毛桃共處一室，出了差池可怎麼辦呐！這，這是毛桃？”
阿盛牛眼圓睜，孟衍見狀回身，數步之遙處，妙齡少女頭簪垂掛髻，月牙狀碎發輕飄額間，桃粉色圓絨發飾點綴發側。唇若櫻桃，鼻梁高挺，眉目間淡粉脂色若隱若現。
隻一雙分外明亮的桃花眼，暗示著乖巧皮囊下的桀驁不馴與慧黠。
“很，很奇怪嗎？”桃李朱唇微啟，雙眼不覺眨了又眨，擔心地抬手輕觸麵頰與發髻。
“桃，你化形原來這麼美！”阿盛不住讚歎，“簡直能和小棠比上一比。”
“西瓜精，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什麼桃兒。毛桃、黃桃、水蜜桃，對了還有什麼蟠桃，通通不是，我有名字，我叫桃——李。”白瓷般的麵頰愈發紅潤。
阿盛胡亂呼嚕著頭頂，笑道，“嘿嘿，行，桃李桃李。”
“對了，小棠是誰啊？”
“那個……”孟衍右臂甫一抬起，即被粗壯有力的大手淩空壓了下去。
阿盛雙眼放光，興致盎然，“小棠可是咱勿夢城戲曲界當紅刀馬旦兼全能藝人，兼我們頭兒的紅顏知己，她原本是棠棣之山的一株海棠花，這中間的故事呀……”
沙青廣繡自空中優雅一揮即牢牢捂住了喋喋不休的大嘴，柳葉眼一眜，寒光警示，“再多說半個字，這個月獎金扣一半。”
“哦。”高昂興致被硬生生打斷，阿盛懊惱應聲。
“還有。”孟衍正色，“桃李一事勿要對外人提起。我忙於瑣事抽不開身，就由你帶她熟悉周遭，切忌多言。還有，遠離那裡！”尾句重重。
“叮鈴鈴……”一陣脆響，孟衍疾至書案，執起案上巴掌大小的銀鈴擱於耳畔，轉眼換了副神色。
“哎呦，金老板，許久未見呐，您老近日劇毒依舊？哈哈，小本生意，都是托您的福。
對，這事兒我前日已收到您傳來的簡訊了，但此事事關尊婦人，諸多細節還需嚴謹雕琢，按訂單順序來的話，夢綱初版最早也要到下月末了。”
孟衍語氣為難，左手把玩著赤金袖珍算盤，在銀鈴邊有意無意地晃動著。
“嗐，看您說的，哪裡是錢的事兒，咱這交情。哎呦，不是不給您麵子，隻是近日酒店業務繁忙，實在是抽不開身。”算盤空中一滯，“什麼，有這事兒？”孟衍臉色一變，語氣依舊淡定，“好，今日我做東，咱老地方見麵詳聊。”
銀鈴剛擱回底座，孟衍如霜利目直逼躲在桃李身後的阿盛，“你小子現在主意大的都敢私購神器了！”孟衍右臂高舉，滯空衝著阿盛點了半晌，又重重甩落，“等我收拾完這爛攤子，再來收拾你。”
語罷憤憤擺首，拂袖而去。
“這小黛也太不靠譜了，說好咬緊牙關死扛到底的，這下完了。”阿盛一拍額頭，頹然坐地。
“那個金老板，怎麼了？”桃林探身輕問。
“什麼金老板，我呸！就一臭蟾蜍，老毒物。”阿盛撇撇嘴，衝著銀鈴方向低啐一口。
“蟾蜍？”
“走！老哥領你樓裡轉一圈，一邊開眼，一邊聊。”
赤金鑲玉翠珠簾一啟，金碧輝煌之氣撲麵而來。
夜色如墨將勿夢城潑了個儘興，聊齋前廳卻在數顆碩大夜明珠的照耀下，亮如白晝。加塞桌椅早將過道堵了個水泄不通，廳外叫號聲仍絡繹不絕。
“嘿！留神留神啊，剛出鍋的脂油祝餘菜，32號桌來嘞。”一杏眼肉鼻，目光殷紅，前牙微凸，雙耳一耷一立的少年，靈巧穿梭於食客攢動的八仙桌間。
“哎呦畢老板，真是稀客啊。您百忙之中還來照顧小店生意，許久未見更是愈發仙人之姿了，給您老還是先來份兒冰鎮蒙木去去火氣？”
紅衫鶴麵，身形削瘦的男子執杯仰笑，“哈哈聽你的，還是你小子有眼力見兒，回頭可要好好和你們孟老板誇上幾句呀。”
“哎呀，那我就先謝謝您了！您老慢用。”
“誆獸這小子，西大荒來的，老員工了，年年先進，前堂全靠它周旋。”阿盛笑笑，隔空衝誆獸點頭致意。
“誆獸，其狀若菟，人麵能言，長袖善舞，擅欺人。”桃李喃喃。
“呦。你怎麼知道這麼細，你倆應該還沒詳聊吧。”阿盛驚奇。
“沒什麼，不過自小對妖魔精怪感興趣些，略知一二罷了。對了，那邊的鶴麵男子是畢焰君吧，自燭茸之山來，九重業火中化形，剛正不阿，脾性爆裂，現主管焱赫司。”
“可以啊桃兒，三兩句間就顯出行家本色。這畢焱君可向來深居簡出，低調得緊，你一眼就能認出來，有兩下子嘛。”
阿盛嘖嘖稱讚，“要我說，不如就留咱店裡吧，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咱倆投脾氣。頭兒的事兒我能做主，十二區廣闊任你飛，好好拚搏大有作為呀。”語重心長罷，重重拍了拍少女肩膀。
這邊，阿盛還沉浸在自己慧眼識珠，不惜全情提攜後輩中。那邊，桃李卻是一字也未入耳，隻顧左瞧右看，恨不得立時多生出幾雙眼睛，才能將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覽儘。
“你剛說的老蟾蜍，到底怎麼回事兒？”桃李一邊走，一邊忽然想起。
“那家夥啊，這就說來話長了，簡而言之就是上七區哪位有跟腳的養的靈寵，犯事兒被暫時罰下來走走過場，靠背景和手段強娶了息歸夫人，本以為奸計得逞，誰知惹上甩不完的麻煩，你是不知道那老毒物……”
二人不顧看路隻悶頭熱聊，直至溪水擋住前路，這才抬眼。
迎麵一石橋懸浮架在前後兩樓間，石橋兩側的小溪星光閃爍似銀河，水麵不時浮過幾朵綻放的紅蓮，輕輕奏著令人沉醉的音樂。
彼岸一片火樹銀花，一直入雲端的高塔隱匿其間，塔身為濃重霧靄緊緊環繞，時不時還有巨型紙鳶扇動機械竹翼，四處巡查。
“沒想到，那些話本子裡講的竟都是真的。”桃李目光深深，好似被眼前奇異之景攝取神魂，不禁提步向前，抬手淩空描摹不可思議的一切，“這，真的是場夢嗎？”
懸於半空的左腕被男子有力的指節緊握，桃李腳步一怔，身軀隨即被重重向後一扯，驚覺轉身，如夢初醒。
“是夢。”孟衍額前碎發淩亂，胸口起伏劇烈，“再……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場再也醒不來的夢了。”
孟衍轉身向著前廳闊步而行，阿盛緊隨其後一路小跑，“頭兒，我錯了，真錯了。聊得一上頭，沒留神就走到了那裡。”
孟衍步履未停，“你錯的就這一件?”
“那個老毒物是不是提條件了？還是故意為難你了？”
三樓木梯轉彎處，阿盛一個翻滾終於攔住孟衍腳步。
孟衍默然片刻對阿盛道，“亥時，滄墟閣細說”，轉而對桃李歉然一笑，“天色已晚，今日一番波折想必也累了，我已吩咐管事備下了廂房，衣食住行方麵如有需要儘可著人置備。”語罷抬手，一黃杉少女隨袖袍而現。
桃李張了張口，終是選擇默然點頭。
“問姑娘安。”少女衝桃李福了福，“姑娘隨我來。”
幾經折轉，二人腳步終於落停“玳夕苑”前，“姑娘請。”
廂房門甫一開啟，熟悉的清新凜冽之氣撲麵而來，方才微落的心，驟然緊提，“這裡，怎麼會有龍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