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街麵熱浪滾滾,幾根粗壯竹竿將喧囂市井中的小小茶棚撐起,棚頂破舊的草席勉強遮擋灼人日光。寫有“茶水自取”字樣的木牌旁,幾壺茶水早已見底,數十個茶碗則隨著主人一同蹲擠在茶棚一角,如癡如醉地聽著光怪陸離之異事。
“話說,癡傻的桃然卿一昏迷便是七日,蘇醒後竟又恢複了神誌。這宗失足墜樓又被從天而降巨型紙鳶所救之奇事,朝夕間便滿城皆知。
再看桃然卿,轉眼即從眾人避之不及的禍種變為受神人護體的福星!正可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福……”
斜耷頭頂的五彩破布帽,隨小小的腦袋搖頭晃首間適時落地。
“咳哢!”小小的人兒在數道殷切火熱的目光中,煞有介事地提起左拳,放在唇畔咳了又咳。
“福啥福,你倒是說呀!”一圓滾滾的腦袋,硬是從擁擠的茶桌左角擠出頭來,黑黢黢的小手一把攥住滯懸空中的拳頭。
“彆催呀你!緊要關頭,不得等小先生勻口氣兒再說嘛。”
“就是就是。你新來的吧,這麼不懂規矩。”不待破布帽主人開口,人群已一言一語間起了聲浪。
“哎!不打緊,年輕人嘛,衝動了點,可以理解。”
小小的人兒煞有介事擺擺手,端了端寬以待人的姿態,隨手又將叼在嘴角的龍芻草換了邊方向,緩緩放下踩在木凳上的左腳,這才一手撫腰,一手去撿破帽。
“福啥來著。” 提在指間的帽子拿起又擱下,“好端端的又咬文嚼字些啥,真是自找麻煩,我真服了。”火熱的場子漸生涼意,小人兒咬牙跺腳將破帽往頭頂一扣,“就它了!”
“欲知後事如何。”筷筒重重落於桌麵,“且聽下回分解。”
“啊,這就完啦。”失望錯愕之聲直衝棚頂,怒火直能將涼茶煎沸。
眼看場麵逐漸失控,小人兒立時擺出高深莫測之色,“外行了不是,這好故事啊,就得多磨。”
人群不語,質疑儘在無言中。
“嗐!瞧諸位都是老聽眾,那我再放點兒福利,核心內容劇透哈,一般人可不告訴他,光聽這名兒‘桃然卿千裡追妻,芸夢棠無情休夫’懂行的您就瞧好吧,下場保準精彩。”
火候正好,小人兒忙拱手不迭,笑顏相送,“有勞諸位接著捧場,有勞有勞。”
乞兒們雖滿眼不舍,卻還是將手中茶碗小心翼翼地輕置桌麵,繼而依次朗聲向著棚外走去。
“多謝老板娘款待。”
“生意興隆,多謝多謝。”
人潮散去,茶棚頓時清明。
小人兒抬手拂額,長歎一氣,舉起茶碗,“咕咚咕咚”一通牛飲。燥熱還未全然退卻,左耳劇痛驟起。
“你個記吃不記打的,趁我一個不注意就往外溜!”虎嘯間,身著利落短打的中年婦人順手抄起牆角笤帚,直朝小人兒屁股而去。
“成日裡不是在家編寫稀奇古怪的話本子,就是偷溜上街講些神怪誌異勞什子。上回把你爹編排成蛇精,這次又是傻子。要讓你爹知道,我看你新皮裹得住爛肉,你……”
“哎呦!夢娘,夢娘彆打了。我爹雖是傻子,您這次可是仙子,還是天鵝仙子。”小人兒高聲叫喊,左扭右躲。
“我還得謝謝你。還敢說,我打你個逆子!”
疾馳的身軀蹦跳著奔入茶館大堂,陣陣沉香與之相迎,小人兒準確撲進熟悉又柔軟的懷抱,狂跳的心,安然落地。
“姐姐快彆氣,不過是孩子家貪玩罷了。”話語間,一身著青絲起花雲錦褂,目和神慈,麵容姣好的婦人悄然擋在二者間,一手攜著一個引入閣屏。
“阿桃,還不向你阿娘道歉。”婦人麵向少女眨了眨眼,又在其蓮藕般嫩白的手臂上掐了一把,少女登時淚眼婆娑。
“啊!夢娘,我知錯了。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給小叫花子們說書。”桃李坐地掩麵,不住抽噎,時不時從指縫間偷覷芸夢棠麵色。
見始終無人前來安撫,索性放開嗓子乾嚎起來,“夢娘,我知道這世上除了早逝的親娘,就夢娘最疼我了。娘啊……”
果然,原本怒氣十足的芸夢棠一聽此番言語,便霎時換了人般雙眼一紅,趕上前來輕撫少女額頭。
“你說你,好歹也是翊威鏢局大小姐,成天東奔西跑不說,還活把自己弄得像個神棍。這街道人多嘴雜,現下你爹多半是已得到消息,老虎凳都備好了。眼看舊傷才愈合,今日若再挨一頓打,可如何是好啊。”說著,豆大的熱淚便接連墜落。
聞言至此,華服婦人眼波微動,嫣然一笑,“姐姐,如此這般,不如今夜就讓桃李歇在我處。一者讓桃大哥消消氣,免得桃李再生皮肉之苦;二者,我與阿桃素來親近,今夜我與孩子好生談談心,也為你們分擔些憂慮。”
不待芸夢棠作答,桃李便輕車熟路地向二樓廂房跑去,歡快撂下句,“梔禾姨,老地方哈。”轉瞬不見了蹤影。
夜雨,淅淅瀝瀝擊打窗欞,身微涼,心愈明。
“對雨發呆的習慣,和你娘一模一樣。”梔禾手端錦盤,輕闔屋門,“剛蒸好的玉蜀糕,趁熱吃。”
桃李隨手拈起一塊糕餅送入口中,望著桌上昏黃燈盞,神色怔怔。
“還是會偶然夢到那奇怪的城?”梔禾望向桃李,目光深深。
桃李輕輕點頭,“旁人都當我失心瘋,才成日拉著人講夢中的妖魔精怪。” 灰暗的眸光微閃,“都說是夢,可我知道不是。”
梔禾牽了牽嘴角,“你曾說,你娘親出事前期也依稀提到過那座城,還有奇怪的句子。”
“勿夢城中人無夢,有夢之人……”桃李一頓,“餘下的話,始終回想不起,就像被人憑空抹去般,毫無蹤跡。”
“你,想你娘親嗎?”梔禾起身,踱步至窗畔,目光沒入雨夜。
桃李重重點頭,“無時無刻,每日每夜。他們說娘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不信。我親眼看著娘睡著的,既是睡著了,便總會有蘇醒的那天。”
“若能再見你娘親一麵,卻隻能在夢中,你願意嗎?”
“當然,隻要能再見一麵。”
“縱使。”梔禾蒼白無血色的指節緊扣窗欞,聲音顫抖,“縱使,一夢不醒?”
桃李眉頭微皺,眸色不解,“可我,可我還有爹爹,還有夢娘,他們都待我極好。”語罷,右手不禁撫上前額,“梔禾姨,我的頭,好暈。”
“那便早些歇息吧,你的確擁有許多。”梔禾將桃李扶至床畔和衣躺下,轉身將桌上燈盞輕提,安放床側。
“可我的炤兒卻隻有我。孩子,原諒我,這長魄盞會護你一路平安,直至找到我的炤兒……”
眼皮愈發沉重,理智漸行漸遠,意識模糊前,桃李耳畔唯一聲響緊密相隨:“勿夢城中人無夢,有夢之人勿入城。”
“喂,小黛呀。是我,你盛哥。咱長話短說,不管你信不信,這次指定能成,你到時拿著乾坤鏡來換就行。對了,你可得保證,這事兒一定不能被那老毒物發現。要真敗露,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行,我信你。
嗐!你家息夫人記憶裂縫這事兒,售後馬上介入跟進,放心。咱聊齋售後一向滿星好評,凡是在我們這兒噬夢的客戶,都享有終身保修,還不收取額外費用哦。我們頭兒那邊交給我,彆瞎操心。行了,我這兒進行到關鍵時刻了,掛了,回聊。”
“咵嗒,嘟嘟嘟……”
桃李漂浮半空的靈魂瞬時落回身軀,“嘶”的吃痛聲輕呼而出。
“哈哈,成啦成啦!”興奮的腳步聲由遠處及近,隨即便是驟然寂靜。
“啊!”四目相對,尖叫在當事雙方間同時炸裂。
“毛桃複活啦!”
“西瓜會說話!”
眼睜睜看著巨型西瓜在自己眼前又跳又叫,桃李隻想抽自己一巴掌,確定這必須是夢境。但無論怎樣用力,胳膊和手卻始終不見蹤影。
“嗖!”一聲響,散發隱隱熒光的銀甲銜玉青革帶自門外飛旋而至,轉眼即將尖叫西瓜束縛原地,順帶裹住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門簾被掀起一角,玄鐵雕花青玉冠下隨現玉骨俊姿,少年烏發儘束,劍眉朗目,挺拔英姿身著沙青廣繡飛肩圓領襴衫襯殷紅內領,眉眼沉靜凜冽,舉止利落飄逸。
“喊什麼,客人都在前堂。”言畢,抬手掐訣召回玉帶,重束腰間,目光這才掃向桃李,相觸一瞬又閃離。
西瓜精喘了幾口粗氣,竭力平複氣息,“夢,所有夢境都吸噬了。夕木凝聚罐也都顯示了滿格。我轉身去試驗台收拾殘骸,誰知毛桃,毛桃就活了!”
少年左袖間的赤金護腕閃了又閃,忽而彈出指節形狀的五根金甲,寒光爍爍,“你,還記得蘇醒前發生過什麼嗎?”少年撫了撫長甲,抱臂盯著地麵。
一絲灼熱自眼角滑落,桃李仰頭緊盯屋頂,眼睛閉了睜睜了閉。終於,麵對自己圓滾膨脹的身軀,放聲嚎哭。
“哎!毛桃,毛桃彆哭啊。在我們試驗台上出了意外,我們都沒哭,你哭啥。”西瓜精湊到桃李身側,好心安慰。
“你,你叫我什麼?”儘管十分困難,桃李還是竭力左右搖晃身子,終於將眼睛晃向右側碧綠的大西瓜。
“啊?不是毛桃嗎,那是油桃,或者黃桃?”西瓜精疑惑不解。
“我,我不是桃子,我是人。我叫桃李!桃李!”
“那不都是桃兒嘛。”西瓜精頭頂的瓜蔓撓了撓溜光的瓜皮,不好意思笑了,“對不起啊,我們西瓜屬葫蘆科,咱不是一科,所以我對你們具體分類不太了解,抱歉哈桃兒。”
少年立於一旁不禁失笑,觸到桃李利刃般目光後,神色略一閃躲,抬手拂了拂鼻翼,“行了,都先化回人形吧。啟元節將至,人多眼雜的,當心生出事端。”
“哦。”西瓜精眨了眨眼原地一轉,眨眼變為發色枯黃,留著齊劉海的圓潤少年。
“阿盛,先替我看著點外麵,趁亂吃白食的精怪還是老規矩處理。哦對了,櫃台上那罐子冰是紅果讓我轉交給你的。”紅果二字還未落地,阿盛已一溜煙飛奔了出去。
少年笑著搖了搖頭,又轉過身來凝視桃李,陷入沉思。
“你的意思,你並非勿夢城中人。”少年右手摩挲下顎,圍著試驗台自言自語。
“等等,你剛說這是哪裡。勿——夢——城。”
深埋記憶中的某個聲音似遠似近,桃李和著幻音緩緩開口,“勿夢城中人無夢……”
“有夢之人勿入城。”少年一字一句。
桃李忽感麵頰勁風襲來,少年欺身俯首,直視桃李,目光如炬,攝人心魄。
“你怎麼會知道這句秘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