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開學的第四天,也是12歲的趙安然第一次離家住校的第四天。
早上離開宿舍樓時,宿管阿姨告訴她們,今天上午一直壞著的公共電話就能修好了。於是室友們就打算利用中午飯後以及晚自習前的休息時間輪流給家裡打電話。
大家都想家了,每個電話打得都格外長。
入學前,趙安然曾拍著胸脯跟父母保證,她肯定不會想家的。她小學六年級前的每個寒暑假都是在鄉下爺爺奶奶家過的,已經習慣和父母分離了。
但現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她看著抱著電話哭得稀裡嘩啦的室友們,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趙安然暗暗告訴自己不能哭,她剛剛還跟室友們吹牛說自己不想家呢,但是眼淚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她又羞又急,坐立不安,趕著眼淚奪眶之前跑出了宿舍。
臨近上課,宿舍樓門口人來人往,她躲著人流拐進了一旁的操場。
操場裡空無一人,安靜得能聽見從旁邊籃球場傳來的球撞地的悶聲。趙安然沿著跑道邊走邊抹淚,忽然發現在離圍牆幾米遠的地方,有個方鋼焊成的簡易平台梯。
平台梯很高,最高一層快與圍牆平齊了。她心裡一動,站在這上麵能看到很遠的地方吧?
趙安然走過去伸手晃了晃,梯子紋絲不動,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平台梯每級台階大概就隻有二三十公分寬,她不敢站著,爬到頂層立刻調整姿勢側坐了下來。
圍牆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再遠處是一塊建築工地,高高的塔吊上懸掛著一截建築材料靜止在那裡,更遠一些是層層疊疊的高層建築,開始發暗的天邊泛出幾絲橙紅色的雲霞。
不知道媽媽今天值不值班,爸爸肯定已經做好了晚飯。想到和家人在一起的溫馨場景,趙安然沮喪地垂下雙肩,眼淚又嘩地流了下來。
小升初考試,她考得馬馬虎虎。劃片中學雖然離家近,但是升學率不好。統招的中學裡,她的成績勉強夠上廣川市二中實驗班的分數線。
廣川市二中的初中部在市裡能排到前三,而且直升的高中部是省重點。唯一的問題是,這所中學幾年前搬到了城郊的新校區,需要住校。
父母商量過後,她就到這來了。
趙安然痛快地哭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好像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她低頭嗅鼻,還是聞得到。可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煙蒂之類的東西。
她盯著平台梯看了一會兒,梯子是由切斷的方鋼管橫豎交叉焊接在一起的,截口有橡膠或是塑料做的塞堵。
該不會藏在這吧?!她伸手去扣膠堵。
“你在乾什麼?”一道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
趙安然被嚇得噎了一下,她扭頭去看。
一個男生倚在幾米外的一棵樹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這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你在乾什麼?”看著對方沒有回應,蔣述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我沒乾什麼,你,你有什麼事?”她飛快地抹了抹眼角未乾的淚,緊張地有點結巴。
男生手裡拎的像是高中部的夏季校服,身上穿著一件白色T恤,身材高而瘦削,留著普通的寸頭,利落的額角和冷峻的眉眼清晰可見,白皙的臉上還掛著幾滴水珠,仔細看看,頭發是濕漉漉的,白色T恤上也有水漬。
蔣述也在打量著眼前的小女孩。
臉頰肉肉的,頭發留得比一些男孩要還短,圓圓的眼角和鼻尖都紅彤彤的,腮邊還有未乾的淚痕,上嘴唇上有一顆亮晶晶的水泡,有點滑稽。
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紅色短袖,胸前印著卡通人物的頭比她的腦袋還要大,卡通人物笑眯眯的,和她此刻愣怔迷茫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安然沒有感覺到對方有明顯的惡意,但還是有點害怕,她警惕地盯著他。
“要上課了。”兩秒後,蔣述冷聲打破了沉默。
像是要印證他說的話,上課鈴聲恰好響了起來。
“啊?”趙安然“騰”得站了起來,後知後覺地想,她哭了這麼久嗎?
平台梯每級台階間的高度差很大,上去時她是手腳並用的。現在眼看就要遲到,她來不及慢慢爬下去,隻看準鏤空台階的邊緣往下蹦,心裡還想著一會兒該怎麼跟老師解釋。
總不能說自己因為想家躲到操場哭吧,這也太丟人了。
蔣述看著她笨拙的樣子,莫名想起了外公養的那隻跑兩步就摔跤的胖貓。
哪裡像了,他哂笑自己,轉身朝操場門口走去。
可能是因為太著急,可能是因為三心二意,還剩最後兩級階梯的時候,趙安然一腳踩空,整個身體失去平衡撲向了地麵。
蔣述實在無法忽略身後傳來的巨大動靜,回頭看了一眼。
胖貓,啊不,她一隻腳卡在第二層台階的縫裡,另一條腿蜷曲著,胳膊和腦袋撲在地麵。
他想,還好這邊是泥土地。
手臂,膝蓋,腳腕……身體多處劇痛,趙安然疼得眼裡又泛出了淚花。
她趴在原地緩了一會兒,漸漸覺得疼感集中到了被卡住的右腳,不會骨折了吧?
“嘶……”她慢慢挪動了一下胳膊,試圖用小臂撐地抬起右腳,剛動一下就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五官也因疼痛糾結在了一起。
好像不行。
趙安然忍著痛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剛剛還站在這裡的人怎麼不見了蹤影?
“他就這麼走了?”趙安然不敢置信地扭頭回顧,看到他已經在離自己十幾米開外的地方。
就當日行一善好了。蔣述幾不可見地吐出一口氣。
他快走幾步到她身旁,蹲下身體輕輕地把她卡住的右腳搬了出來。
“疼……”趙安然忍不住悶哼。
然後他又繞到她麵前,伸出雙手托著她的兩側肩胛將她提溜了起來。
右腳一著地,趙安然疼得又冒了淚花。
蔣述檢查了她的胳膊和腿,發現手臂和膝蓋都有不同程度的挫傷,右腳不知道是磕到了還是扭到了。
“你走兩步試試。”他僵硬地托住她的胳膊,語氣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趙安然被蔣述攙著,每走一步腳脖子和膝蓋處就傳來火辣辣的痛感。
她想到了安徒生童話裡獲得雙腿的小美人魚,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卻因此而姿勢優美……自己的步姿應該更像隻左搖右擺的鴨子,想到這,她“噗”地一聲破涕為笑。
前一刻還哭得傷心欲絕,現在還能笑得出來?蔣述抬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臉上沾了土,被淚水衝出一道道土黃色的泥痕,左邊臉顴骨的位置也有一點擦傷滲血,嘴唇上那個明亮亮的水泡不知道什麼時候破了,覆上了一層更厚的土。衣服上也裹著一層土,像顆剛從土裡刨出來的土豆。
趙安然的笑容剛綻開就匆匆癟了回去,真的太疼了。
蔣述收回手,無奈地走到趙安然的麵前又半蹲了下去,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威脅的意味說:“上來吧——先說好,你鼻涕可彆蹭我身上。”
她看著麵前薄瘦的脊背猶豫了一下,靠自己根本沒辦法走回去,隻好啞著嗓子說:“謝謝。”
蔣述用手背去托她的腿彎,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痛處。
趙安然不想他覺得自己嬌氣,硬生生把要喊出口的“疼”字憋了回去,但是身體卻誠實的抖了抖。
蔣述有所察覺,淡淡地說了句“抱歉”,然後鬆了鬆手背,站直了身體。
趙安然的上半身瞬間不受控製地後仰,她本能地伸手圈住了蔣述的脖子。
“咳咳,”蔣述被勒得喉結悶痛,沉聲凶了她一句,“你想掐死我呀?”
“對不去,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趙安然忙不迭道歉,鬆開了雙手。
蔣述冷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周身漸漸地被陌生的氣息所籠罩,安然越來越不自在,趴在他的背上一動也不敢動,她努力放輕呼吸,心臟卻“砰砰”地跳得一下比一下重。
操場到醫務室有幾百米的距離,蔣述走得很快。
醫務室值班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醫生。
“又闖禍了?”她先看到了蔣述,說著又看到他背後的小女孩一臉狼狽的樣子,麵容逐漸變得嚴肅:“欺負小孩?”
蔣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蹲下身將趙安然放到了門口的椅子上。
校醫不管他,走到安然麵前蹲下身去檢查,一邊擔心地問:“是不是他弄的?”
麵前這個小女孩穿著短袖T恤和五分褲,露在外麵的胳膊和膝蓋多處擦傷,右腳腳腕腫了。
“我自己摔的,他好心送我來醫務室。”趙安然趕忙解釋,說完偷偷瞟了眼蔣述,後怕地想,他經常闖禍嗎?還欺負小孩?
校醫老師繼續翻了翻趙安然的手臂,才肯定地說:“右腳腳踝磕傷,膝蓋和胳膊的挫傷沒什麼大事,清理好塗藥就行,腳踝要先冷敷處理一下。”
她說著站起身,從角落的冰箱裡拿出一袋冰袋,墊上一層醫用紗布,遞給了趙安然。
趙安然接過冰袋摁到了腳踝處,突來的涼意冰得她打了個冷顫,握著冰袋的手感覺有些刺痛,她才發現手有點被黏在冰袋表麵了。
眼前出現了一件校服T恤,她抬頭去看。
“拿衣服隔一下。”蔣述垂著眼睛說。白T恤的衣領處有兩個醒目的臟手印。
趙安然接過用校服將冰袋又裹了一層重新放到了腳腕上。
校醫寫完處方,又走到藥櫃前取藥。
“一共二十四塊三。”她將藥裝好,放在了桌子上,又問趙安然:“同學,你們班今晚是誰的課,我先給你老師打個電話。”
“是馮新老師。”趙安然一邊回答,一邊去兜裡掏錢,衣兜裡卻空空如也,她尷尬地說:“我忘記帶錢了,明天給您送過來可以嗎?”
不等校醫回答,蔣述已經把錢放到了桌子上,轉身消失在了門口。
“哎,你是哪個班的?我之後把錢和衣服還給你啊!”趙安然在他身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