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黎夏坐在進宮的轎子裡,心中鬱鬱。

看來人果真不能說謊。她不過是想多吃頓好的,結果現在竟然要被送進皇宮選秀了。

皇宮是什麼地方?紅牆黃瓦,一間間望不到底的宮殿,一重重禁衛森嚴的大門。外麵的人難進去,裡麵的人出不來。

皇上又是誰?是人到中年大腹便便,還是風華正茂身姿如鬆?是相貌平平還是豐朗俊逸?是愛詩書還是愛刀槍?是狠辣還是仁義?她不知道,也沒人告訴她。

黎夏好想找個人說話,可是她不能,她有太多事情無法說出口。

離開清水縣時,曾縣令為保安全,安排了六名護衛一路護送,另有兩名侍女貼身服侍。侍女中,小蝶就不必說了,單純活潑,似是孩子般的心性。另一位侍女名喚玉風,聽說是曾縣令府上待了十多年的老人了,辦事極有章法,人也妥帖細心,臨出發時曾平特地囑咐要帶上的。

二人都是極好的,可到底不是自己人。

黎夏隻能自己冥思苦想,可是時間並不等待她得出答案。

曾縣令準備的紅鬃馬步伐飛快,眨眼間將她帶到了宮門外。

在小蝶的攙扶下,黎夏忐忑地下了馬車,看向那厚重的宮門,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往前走。

玉風頭腦靈活,從荷包裡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了身後的護衛長,與他們告彆離開。

玉風總覺得心中不安,思慮再三後,快步走到黎夏身側,低聲道:“姑娘,彆怪奴婢多嘴,如今走到這裡,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姑娘說話做事可要三思啊。”

黎夏聞聲回眸,正好看到玉風黑色眼眸中瑩潤的點點亮光。

黎夏不由得在心中歎了口氣,垂著腦袋說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宮門處,尚儀局的姑姑已等候多時,“季大姑娘安好。奴婢尚儀局容雁,在此等候姑娘。”

黎夏遞上名帖,躬身行禮,“臣女季明月,給姑姑請安。”

容雁頷首,示意黎夏起身。身後的小太監及時遞來一副畫像,交到容雁手中。

隻見榮姑姑一會兒看看畫像,一會兒打量著黎夏,時不時還發出細微的聲音。

此時黎夏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的近乎喘不過氣來。半晌,才聽榮姑姑開口說道:“姑娘天庭飽滿,眼神明亮,一看就是個有福的人。進去吧。”

黎夏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多謝姑姑誇讚。”

身後的小太監是個有眼力見的,一聽這麼說,便主動上前一步,引著黎夏往宮門內走去。小蝶和玉風留在宮外等消息。

一路上,小太監眼觀鼻鼻觀心,看黎夏悄然打量著四周,想來對這宮中也是個不了解的,不自覺地開口介紹:

“這宮裡的選秀啊,大體分為四輪。首輪是海選,從民間百姓及王侯將相家中挑選的五千名女子,百人為一行,在朝暉門內的廣場處足足站滿五十行,由內廷太監進行篩選,過高過矮過胖過瘦、體態不夠勻稱者剔除。

其次是外貌考核,要求五官協調、皮膚嫩白,外貌形體有缺陷者剔除。第三輪聞辨體味,驗明正身。由宮中的老嬤嬤們帶領餘下的秀女前往密室,一一驗明。

最後一輪則是太後親自挑選,皇上裁定,中選者封為嬪妃。至於走到哪一步,就看姑娘的造化了。”

黎夏聽完,心中大體明了。亮閃閃地眼眸微微一轉,側臉問道:

“秀女如果沒有入選,會被放回家中嗎?”

黃玉海挑了挑眉:“落選者並非都能回家的。選秀進入到第三輪的時候,有一部分落選的女子會被內廷選中,留在宮中當宮女。按照以往的經驗,像姑娘這樣的家世,大概率是要留在宮中的。”

“這樣啊……”黎夏心中一墜。

本以為一旦落選,就可以趁機離開京城了,這大小姐誰愛當誰當去。誰能想到,要是選不中,還要留下來當宮女啊。

這樣說來,比起在宮中為奴為婢,還不如當皇上的妃子呢。

畢竟再不受寵的妃嬪也是主子,而當了奴婢,這輩子都要為彆人賣命了。

罷了,罷了。

玉風說得對,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既然改變不了,那就儘量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黎夏思慮再三,終究是下定了決心,從袖口中摸出幾錠銀子,塊頭太大一隻手甚至有些握不住。進宮前玉風悄悄塞給她的銀錢,如今倒是派上了大用場。

“公公,”黎夏喊住在前麵滔滔不絕的小太監,“臣女初來乍到,幸得公公指點,不勝感激。這些……請公公喝茶。”

黎夏一邊說著,一邊將銀子塞進小太監的袖口。

小太監看清了來物,瞬間喜上眉梢,“你倒是懂事,不枉我跟你說了好些。”

黎夏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期待地看著她,“請公公指點。”

小太監會意,看向秀女聚集的方向,刻意壓低了聲音,低聲耳語道:“去吧,三十行最東邊,回頭可彆說我沒幫你。”

“多謝公公。”黎夏心中暗喜,按照他所說的,快步前往那位置站好。

接下來順利地超乎想象。

黎夏也沒想到,這些銀子竟然能發揮那麼大的作用,讓她一路通過了前三輪的篩選,和其他49名秀女一同進入最後的殿選。

宮中未立皇後,殿選為太後挑選,皇上裁定。

中選者封嬪封妃,從此魚躍龍門,飛黃騰達。

此時距離黎夏進宮已有兩日,夕陽西斜,日光照耀在人身上,將人的影子拉的斜長。

黎夏同其他秀女一道,等待在最後一輪殿選的所在處——靜庭軒。

掌事太監會依次唱名,叫到名字的秀女五人一組前往靜庭軒正殿,供太後和皇上檢閱;其餘人等候在靜庭軒西側的小院內,稍作休息。

黎夏找了個陽光能照耀到的地方稍站著,雙眸微閉以作小憩。並非是她躲懶,隻是這兩日來行止坐臥皆有規矩,即便是晚上到了秀女住所也不得安歇,著實是讓她身心疲憊。

黎夏四下打量,想找個能倚坐的地方,還未待她找到,身後一道溫婉的聲音響起:

“聽聞妹妹是從金陵而來,這就巧了,我與妹妹是同鄉呢。”

黎夏回眸,看到一位五官姣好的女子款款向她走來,即使身著統一的秀女服,可氣質卻是嫻雅端莊,舉手投足雍容沉靜。

黎夏辨認出了來人,是大理寺少卿趙學仕之女趙嘉懿,之前在秀女居所時有過照麵,但也隻是見過。

黎夏這兩日經常被問起家在何處,父在何處任職,對這樣的背景摸排已經能應對嫻熟。

是故趙嘉懿剛在她麵前站定,黎夏即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熱絡地回應道:“沒想到在這宮中也有這般緣分,竟能遇見家鄉之人。姐姐也是金陵人?”

趙嘉懿展顏一笑,“我家祖居金陵。家父早年在南安府任職,今年初春擢升大理寺少卿,可惜我自小隨父母在外,不然的話早該認識妹妹的。”

黎夏笑答:“這又有什麼關係,我與姐姐有緣,或早或遲都會見到的。若是有幸和姐姐一同入選,今後說話的時間還多著呢。”

二人手拉著手親切聊著,彼此間心照不宣:後宮跟前朝本質上是一樣的,所謂同鄉之情,是為了能快速拉近彼此間的關係,說不定未來哪天就派上了用場。

話還未說完,一道尖銳的嗬斥聲驚起,二人均嚇了一跳。

隻見一位滿頭珠翠的女子叉腰直立,手指著坐在石凳上的女子:

“這位子剛才是我在坐,你看不到嗎,還不快給我讓開!”

黎夏打眼望去,說話的是內閣首輔楊庭的孫女楊鈺晗。在小院的東側,原來有一方石桌,以及圍繞著石桌的四個方形的石凳。那被罵的女子正坐在陰影側的那一方石凳上。

陰影裡的女子卻不著急,不疾不徐地抬起頭,似是不在意道:

“這四周皆有位置,姐姐坐哪個不成?還是說姐姐心寬體胖,三個石凳已經裝不下姐姐了?”

“你放肆!”楊鈺晗剛想衝上去,看到周圍齊刷刷地視線,隻好沉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解釋道:

“這裡是有四個石凳,但是隻有你坐的這個石凳沒有被陽光照到。如今殿選還未結束,我又不知何時才會被叫到,怎能在這日頭底下久曬呢。

更何況你的這個石凳原本一直是由我在坐,隻不過適才離開,才讓你搶了去。現在告訴你了,還不快給我讓開!”

黎夏仔細聽著,感覺也不是什麼大事。特意走近了去,想看看是否能結束這場爭端。趙嘉懿本想攔著,勸誡她少沾惹是非,可惜慢了一步,隻好跟了過去。

隻見那女子“哦”了一聲,還是那副疏離的模樣。

“這石凳上又未寫你的名字,怎能說是你的位子?既然此物無主,我就是不讓又如何呢?”

此言一出,圍觀眾人麵麵相覷。

誰不知首輔楊閣老家的孫女驕縱跋扈,平日裡遇見了都要退避三尺,以免哪裡得罪了這位大小姐,平白無故給自己找麻煩。沒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敢跟楊大小姐搶東西,雖然隻是一個石凳,但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啊!

眾人中有人替她倒吸一口涼氣,有人暗中竊喜,有人低聲議論……連黎夏都不自覺地多打量了那位秀女幾眼。

結果不看不知道,這一看,竟發覺秀女中竟有這般嬌弱嫵媚的美人兒!丹鳳眼,櫻桃唇,柳眉微蹙,麵若嬌花照水,身如弱柳扶風。再配上這般不拘於世俗的性格,連黎夏都不禁心生憐惜了起來。

黎夏和趙嘉懿對視了一眼,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眾人都圍了過來,楊鈺晗已是自覺羞憤。不曾想那秀女竟敢當眾駁她的麵子,更是氣急上頭,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

清脆的聲音似是平地驚雷,打蒙了那位秀女,也打蒙了吃瓜的眾人。

那被打的秀女臉頰通紅,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楊鈺晗似是未發泄完,揪住那秀女的衣領,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城中花滿樓掌櫃的女兒,之前不過是個跳舞供人取樂的舞伎罷了;如今不知道走了誰的門路,竟讓你有機會進宮選秀,得見天顏。就憑這樣的出身,打你都嫌臟了我的手!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和我爭!”

圍觀眾人何時聽過這般粗鄙的話,皆是麵麵相覷。卻又忌憚楊家勢大,不敢上前勸阻。

黎夏本就看不慣這種仗勢欺人的行徑,又見那被打的秀女竟紅了眼眶,淚眼朦朧地抬頭,讓人不禁心生憐惜。

見楊鈺晗似有不罷休的架勢,黎夏二話不說走上前,攔下楊鈺晗欺人的手,嗬止道:

“皇宮禁內,此間眾人均為選秀而來。如今皇上還未裁選,你怎可動手傷人。”

楊鈺晗看到黎夏竟敢阻止她,瞪大了眼睛,而後輕蔑地笑了一聲:“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倚仗的又是哪路神仙?告訴你吧,我祖父是當朝首輔,你少自討沒趣,打腫臉充胖子。“

黎夏神色平靜,不疾不徐:“凡事不過是個理字。是非對錯自有有司衙門來定,而非看官職高低。我朝律例無一條寫明,首輔大人的孫女可以肆意打人。就算是首輔大人本人到場,也不能不論是非、不辨對錯,否則置我朝律法何在,置天家威嚴何在。

你問我倚仗誰的勢,那我告訴你,我今日敢站出來勸誡,倚的是我朝律例,仗的是天家威嚴。”

楊鈺晗聞言氣極,隻覺得自己今日倒黴,竟然接連受兩個人的氣,可是又不甘心被人白白看了笑話,隻好梗著脖子說道:“平日在京城,無人敢跟我楊鈺晗作對,沒想到今日進了趟宮,竟然一下子遇見兩個不要命的。好啊,那我今日便一起收拾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她可是金陵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直浙總督季雲禮大人的千金,這樣家世的人楊姑娘都要打,你們楊家也太霸道了吧。”

楊鈺晗揚出的手已是懸在空中,聽了這樣的話,一時羞憤交加。

巴掌還未落下,一道尖細老成的聲音響徹庭院:

“住手!”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來人,隻見司禮太監鐵青著臉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氣喘籲籲、一路小跑去前殿報信的小太監。

眾人噤聲。

一時頭頂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司禮太監睨了眼楊鈺晗,目光並未在她的臉上過多停留,轉頭看向彆處,高聲宣讀了皇上的旨意:

“奉皇上口諭,宣楊鈺晗、燕尋雪進殿。”

黎夏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隻是燕尋雪這個名字著實有些陌生。

下一秒反應過來,看向那位被打的秀女。

原來她叫燕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