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落西山,繼而迎來的是晚霞漫天。
眾人不再似之前那般三兩人聚集在一起說話嬉笑,而是排成整齊的隊伍安靜等候。
選秀似乎陷入了停滯,所有人俱在等待皇上的裁決。
趙嘉儀用餘光觀察著季明月,見她得罪了楊鈺晗後,依舊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不禁心中詫異。
這裡的秀女誰不知道,楊鈺晗之所以如此跋扈,歸根到底是楊家人平日裡縱容的結果。楊家人在京中肆意妄為慣了,以為進了宮也能如此。
她進宮前聽父親說過,楊鈺晗的祖父楊庭是兩朝首輔,在先帝無子而崩後,從宗室中挑選了年幼的靖王世子溫明暄擁立為新君。新君初登大寶時,楊庭一度獨攬朝政,直到今年才被皇上逐漸收回權力。
所以大家麵對楊鈺晗的突然發難,更多的是一種隔岸觀火的態度。沒有人不自量力地想要得罪楊家。就算將來皇上要整治楊家,那也是天家威嚴與首輔權力的較量,是年輕的君主與輔政大臣之間的鬥爭,不是她們這種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女可以參與的。
可偏偏季明月與眾不同。
是因為她的父親官職高嗎?可再高的官職,又哪裡能高過首輔呢。趙嘉儀想不通,一時竟對季明月產生幾分好奇來。
黎夏乖巧地在庭院中等候,注意到趙嘉儀在看自己,禮貌地回了個微笑。
剛才的事已是讓她心有餘悸,現在天色漸暗,她隻想儘快結束這場選秀,出宮找家客棧吃飯。
好在沒等多久,之前那個給前殿報信的小太監重新走了進來,在眾人麵上環視一圈,揚聲道:
“宣金陵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直浙總督季雲禮之女季明月進殿。”
“宣大理寺少卿趙學仕之女趙嘉懿進殿。”
“選江寧織造佟堃之妹佟新櫻進殿。”
一連喊了三位秀女的名字,看來選秀並未被剛才的風波所影響。隻是不知剛才那事是何結局……
黎夏一邊思索著,一邊整衣肅容出列站好。其餘秀女也自覺排在她身後,眾人跟著小太監一道,一同往靜庭軒正殿的方向走去。
殿內寬闊寂靜,唯有行走時衣裳摩挲的聲響。禦前帶刀侍衛和太監分侍兩側,如寺廟大殿中的十八羅漢般莊嚴肅穆。空氣中輕煙嫋嫋,有木質香和檀香的氣味。常人進殿不敢抬頭見天子,可天家威嚴卻撲麵而來。
黎夏在大殿正前方站定,餘光便瞥見楊鈺晗、燕尋雪跪在一旁。
“金陵兵部右侍郎季雲禮之女季明月,年十七。”
首領太監黃玉海高聲唱名,黎夏上前兩步,聽從他的口令下跪行禮。
“臣女季明月參見皇上、太後,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後千歲金安。”
空氣中安靜了幾秒,一道年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你就是季雲禮的女兒?”
聲若金石,讓人甘願臣服。
黎夏頓了頓,平靜地應道:“是。”
年輕的天子語氣中頗有興趣:“季雲禮這兩年替朕總轄直隸、浙江,處理海防、軍務,實為朕的肱股之臣。沒想到教導出的女兒也是這般勇氣可嘉。你抬起頭來。“
黎夏微微抬頭,無意中竟和高位上的天子對視,下意識地回避了眼神。隻是那一刹那,天子的形象卻深深印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眼前的人身高八尺,背脊挺拔,眉似劍鋒,眼若星辰。頭戴冕冠,冠上有白玉珠十二毓;身披窄袖藏式灑線繡龍袍,袍身前後及兩肩繡有金龍。氣宇軒昂,帝王之氣儘顯。這就是大月朝的皇帝,溫銘暄。十六歲登基,至今已有三載。
黎夏不曾想到,他竟是這般年輕的帝王。
少年義氣,英姿勃發,是整個大月朝的主人。
太後此時也開了口,目光切切:“你是從金陵而來?那你是否知道雞鳴寺門前的那顆古樹還在嗎?”
黎夏頓了頓,心口跳動個不停。
聽聞太後祖籍金陵,這若是答錯了,豈非小命不保。
思索了片刻,垂下頭行禮:“回稟太後娘娘,一切如舊。”
太後會心地笑了笑,對皇帝說道:“這孩子長相嬌俏可愛,人也機靈。還是金陵的舊人好啊,哀家看著親切。皇上覺得如何?”
皇上注視著黎夏,點了點頭,“可。”
司禮太監見狀,高聲宣道:“金陵兵部右侍郎季雲禮之女季明月,留牌子,賜黃金百兩。”
大月朝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秀女中選者賜金、給予封號賞賜,家人還可免徭役。
黎夏屈膝行跪拜禮,“臣女謝皇上、太後。”
溫銘暄抬手,“起來吧。”
黎夏退下,司禮太監接著唱下一個人的名字:“戶部侍郎趙學仕之女趙嘉懿,年十八。”
溫銘暄問道:“平時喜歡做什麼?”
趙嘉懿道:“下棋、作琴、丹青和書法,平素裡也愛針線女紅。”
溫銘暄“哦”了一聲,似是不滿意。
“會鬥蛐蛐嗎?”
趙嘉懿臉色一白,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哪家的閨秀平素裡鬥蛐蛐的?可是皇上開口,趙嘉懿也不想直接拒絕。
還未待她回答,太後先開了口:“自古選秀以德為先,皇上的妃嬪,不求容貌出眾,但求賢德仁善。為皇上開枝散葉,才是妃嬪本分。”
溫銘暄擺了擺手,令趙嘉懿退下,不再詢問。
太後見溫銘暄不答應也沒拒絕,便自己做了主,讓趙嘉懿入選。
而最後一位秀女就沒那麼好運了,被溫銘暄三兩句打發就撂了牌子。雖心有不甘,但也隻能叩謝聖上。
一行人選完,黎夏她們本該退下。可司禮太監卻是麵露躊躇,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那邊楊鈺晗和燕尋雪還在跪著,按照以往的規矩,一次進殿五人,在皇上選定後換下一批人進場。最開始選的時候好好的,偏偏出了楊鈺晗打人這檔子事,皇上讓人把當事者帶進來,卻沒說是罰是放,就那麼讓她們跪著,繼續選秀。現在另外三人已經選完了,接下來是叫新的一批人進來還是如何,皇上也沒給個準話。
猶豫再三,司禮太監忐忑地提醒道:“皇上,那邊還有兩位秀女呢。”
溫銘暄臉上沒有過多表情,睨了眼角落裡哭紅了眼的楊鈺晗,一錘定音:
“楊鈺晗有違宮規,藐視君上,杖三十,拖出去,此生不得再選秀。”
話音剛落,兩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太監走到楊鈺晗身邊,作勢要將其拖出靜庭軒正殿。
楊鈺晗不顧儀態的呼喊:“皇上,臣女知錯了!求皇上饒了臣女吧!看在臣女祖父的份上……”
或許是叫聲太過淒厲,黎夏不禁皺了皺眉。
杖三十,這懲罰不可謂不狠。以楊鈺晗那嬌嫩的小身板,怕是要殘廢了。
至於另一位秀女,溫銘暄倒是頗有些興趣,“你姓燕?想來不是京城人士吧?”
燕尋雪跪答:“回稟皇上,臣女祖籍巴郡,幼年隨父親來京中定居,並非京城人士。”
溫銘暄道:“巴東有巫山,窈窕淑女顏。想來你也是個傾城佳人了。抬起頭來。”
燕尋雪微微仰首,柔情綽態,我見猶憐。
溫銘暄一時看得出神,驚歎道:“果真是絕代佳人。”
司禮太監眼觀鼻鼻觀心,高聲宣告燕尋雪入選。
太後見製止已是來不及,側首想對溫銘暄說些什麼;溫銘暄似是有些疲憊,示意讓黎夏等人退下。
一行事了,溫銘暄也站起了身,躬身向太後行禮,“母後,朕想起還有奏折要批,餘下的秀女就由母後來定奪吧。”
太後有些不悅,“皇兒這是躲懶了,母後挑的你又未必喜歡。更何況這是你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選秀,總該慎重些。”
“母後放心,您喜歡的朕一定喜歡,兒臣告辭。”說完,溫銘暄行了禮,便轉身離去。
太後歎了口氣,對身旁的嬤嬤道:“皇上未免太隨性了些。正因為這樣,才要選個端莊賢淑的人為他料理後宮。可哀家選的,他能喜歡嗎?”
嬤嬤恭維道:“皇上還年輕,正是少年心性的時候。有兒如皇上,是太後您的福氣呢。”
太後擺了擺手,對階下的司禮太監道:“叫下一批秀女進來吧。”
如墨夜色下,季明月與趙嘉懿並排而立,結伴走在出宮的宮道上,一時無言。
不知走了多久,趙嘉懿突然開了口,聲音婉轉:“妹妹還真是仁善,適才楊鈺晗那般狂妄,妹妹還能不懼危險,挺身而出護住無辜被打的燕姑娘。這般勇氣,倒真是讓姐姐我自愧弗如了。”
黎夏雙眸清澈,思忖著回應道:“姐姐哪裡話。見到有人無辜被打,又有誰能袖手旁觀呢?我不過是離得近些,換做彆人,也會如此做的。”
趙嘉懿一笑,回避了黎夏的目光,徑直往前走。
“為什麼幫燕尋雪?”
“什麼?”黎夏不解,轉頭望向她。
漆黑的夜色籠罩在趙嘉懿的周身,顯得人格外落寞。
見黎夏沒有回答,趙嘉懿進一步解釋道:“楊鈺晗祖父高居首輔之位,就算皇上有意整治楊庭,可楊府勢大,想要拔除談何容易。就像今日,皇上也隻懲戒了楊鈺晗,並未牽連楊家一樣。而你幫燕尋雪,就是在得罪楊鈺晗,得罪楊鈺晗就是楊家。”
“更何況,”她頓了頓,眼眸中更加晦暗,“燕尋雪姿容出眾,如今和你一同入選,就不怕被她比下去嗎?”
“不過這樣也好,”趙嘉懿對黎夏擠出一個微笑,似是為黎夏開心的模樣,“這樣一來,皇上不就注意到你了嗎?”
黎夏聽懂了趙嘉懿話裡的意思,可是當時,她真的沒有想這麼多。
她就是看不慣楊鈺晗仗勢欺人,以高位者的姿態欺壓普通人,讓普通人為她的無理要求讓步。
至於什麼楊府,什麼報複,她沒想過。即便是有,那就衝她來好了,也算敢作敢當一回。
黎夏走在皇宮獨有的紅牆下,看著遠方飛起的黃色屋簷,挺直了背回應道:
“楊鈺晗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幫一個身處困境的人,跟她的容貌、性格、家世都沒有關係。如果再來一次,無論皇上選不選我入宮,我還是會這麼做。”
“我幫她,不求揚名立萬,隻求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