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水直直打到謝青青額頭,抬頭仰視密密麻麻的鬆林夾雜絲絲明亮天幕。
“嘩啦,嘩啦,”雨勢瞬間由小變大,夏日暴雨終於在此刻傾盆而下。
“下雨了,屬下這就去尋傘來。”黃諫方將馬車停在府門,雨便劈裡啪啦的落下。
“不必了,你驅車回去吧!記得讓冀兒保管好那個盒子。”虞燃越將身上的紫色外袍換掉,掀開簾幕便出去了。
黃諫皺著眉半邊衣裳早已濕透,望著他一襲黃袍淋著大雨一步步走進王府。府門早已大開,兩旁蟠龍柱上的龍好似活了過來,在滿天雨霧的掩飾下緩緩遊動。
他避開飛濺來的雨點,涼意卻躲不掉的湧上心頭。
昨夜老爺徹夜未眠,臨行時又詳細叮囑。他猜想許多很是擔憂!暴雨下的更大,他深深看了一眼關上的朱門架著馬車回去了。
屋中點著熏香,暖融融的。正中央立著用雲錦金絲製成的屏風,梅蘭竹菊的畫上映出屋中人的身影。屏風左右立侍著兩位容貌嬌豔迤邐的侍女,隻是手中都捧著一碧色淨瓶。
宿音塵雙手托腮斜坐在地,好似沒有聽到聲音般側著頭專注盯著那絲絲縷縷向上飄的青煙。
虞燃越走進房中不敢再看,砰一聲在屏風前跪下,垂首道:“王爺,臣罪該萬死。”
宿音塵手指輕輕一揮那縷青煙便被攔腰斬斷,他眼眸一合又睜開。
片刻屏風後走出來兩位明眸皓齒,額上點著一點朱砂的垂髫小童。他們悄無聲息將門合上,斷絕屋外淅瀝雨聲。
按下機關,屏風緩緩沒入地下。腳步聲響起,“堂主何罪之有?”
這聲音清清冷冷頗為空靈語中之意似是不解。
虞燃越不敢抬頭,視線中黑金紫蟒袍下擺緩緩逼近。“臣罪孽深重,不敢再言。”
“哼,罪孽深重,敢做便不敢說?”一道從身側柱後響起又緩緩移向窗外。
虞燃越眼睛猛地瞪大,一副見鬼的表情看向窗邊一滴冷汗猛地滴落。“易子聆!你沒死?!怎麼可能?”
易子聆穿著白袍從柱子後邊走出,行動之間自有一派清貴氣。“如此說話,倒顯得事事皆是堂主所做似的……自古忠義難兩全,堂主這萬全之策亦是令鄙人欽佩!”他麵容蒼白似雪,眼眸半垂仿若崇敬又憐憫。
“不愧是智囊星!”此話一語雙關,明麵是表達欽佩,忠義二字卻透露出他已知曉事情來龍去脈的真相。虞燃越知曉一切無力回天,心中慶幸悔恨交雜。麵色蒼白不再多言艱難扯著嘴角道:“王爺又該如何處置臣下?”
“怎麼堂主報完他人恩情就萬念俱灰?虞小公子又當如何自處?”易子聆緩緩走到他身旁,不容拒絕將他扶起。“還是以為自己一死了之,王爺便不會追究其餘之責?”他冷冷笑著,語含嘲諷。
“一臣不侍二主,我自知所做不可原諒亦知曉王爺品性高潔自然不在乎無關喪殘之人。我願將南師堂雙手奉上,隻望能為王爺府添上一瓦一葉。”
見虞燃越易子聆直言:“虞燃越啊,虞燃越你真當自己是品行高尚的君子,為他人舉手之勞赴湯蹈火。”
“子聆!事已發生不必再說。”宿音塵背過身去不願再看,到底是被多年心腹所叛,他心痛至極。
“我此番來是向王爺認罪的,王爺恩情臣願……來世再報。”虞燃越艱難說完,嘩的吐出一口黑血來。腿腳一軟便要倒地。
“先生!真不愧是你啊。”宿音塵轉過身來笑了,不知是喜是怒。
“隻可惜弟子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宿音塵眼中光華流轉,“無論如何先生大仇已報,亦可毫無留戀的離去了。孤還不屑對小公子出手。”
虞燃越眼瞳大睜直直仰望,又吐出一口黑血。手從地上顫巍巍抬起似乎想說什麼,卻無力再說出來了。
“死了,死了也好!”宿音塵回身坐回軟塌閉眼長歎。
“王爺。”易子聆道。
“孤無事。”宿音塵搖頭,“將先生屍身整理送回南師堂吧!”侍童出去,接著一排小廝來將屋子整理。
宿音塵沿著遊廊走至惟望軒,見瀟瀟大雨打竹林,劈裡啪啦響的不停。
他側身觀視大雨神情悲淒閉上雙眼,“為何世事總到如此境地?”
易恒空在其身後寬慰道,“當今世道君子易死,小人賴活。”
久久沉默中暴雨初歇,竹林青翠欲滴,涼風習習間夜色暗沉。
“還是子聆通透,怪不得當初孤將你討來時慧悟大師都麵色不虞。原來是恨孤搶了他的愛徒啊!”宿音塵笑道。
易子聆無奈,“王爺又說笑了,師父隻是厭我在佛門重地說了誑語罷了。”
“若不見得孤將你帶出來,也未必是誑語。”
“王爺知道的,我心不向佛門。就算王爺不來,我早晚亦要離去的。”
“可你心亦不向紅塵。”宿音塵說的若有深意轉眼又像無關緊要似的牽起話來,“竺衡一人去攔孤終究不放心,你傷將愈倒不如跟上去看看?”
“於王府空躺到底無趣,如此打算自然很好。那我連夜啟程,免得跟不上。”易恒空從善如流,“恰再過幾日王爺便要歸京,我先將事情解決倒時再與王爺彙合亦是極好。”
“如此甚好。”他道。
“什麼如此甚好?快講給我聽聽。”楚明淨一下子湊到謝青青身邊著急問道。
“炫月兄,你怎麼對事事都如此上心?”謝青青無奈道。和楚明淨相處時辰不過一日,她便充分體會到他好奇心之旺盛。
“炫月就是如此活潑了點,年紀輕嘛!”牛草草打圓場,方才他和謝青正說著行路計劃。
“話多就是話多,牛哥說話就是委婉!”秦遼翻了個白眼。
“秦遊山!你不說話沒人將你當啞巴。”楚明淨扯著嘴恨恨道。
一時間謝青青左看右看不知該如何是好。
“唉,謝兄你背上為何總背著黑布?”劉沿轉移話題,朝柴堆裡添了一把乾鬆枝,瞬間火花便躍高了一尺。
“謝哥哥,你快說啊,我也想聽。”楚明淨不管秦遼了,頭又轉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問。
謝青青麵色詭異頓了頓看了眼劉沿,楚明淨急急催促,“看他做甚,快說,快說。”
謝青青將考乾的外衣披上,“想必你們已經猜到了我是從江湖中來……”
劉沿,秦遼點點頭,一旁的奚楠也默不作聲聽著。
“沒猜到啊!”楚明淨跟個二愣子似的打斷道。
謝青青一下子頓住看了楚明淨一眼,眾人不約而同扶額,就連牛草草都頗為無奈歎了口氣。
“這黑布裡是我師父給我的,雖說不是什麼絕世寶貝但我也很是珍惜。蒙上黑布怕路上磕磕絆絆將它碰壞。”
“哦,原來如此。”楚明淨點點頭倒也不在說什麼。幾人默不作聲圍坐在火堆旁。
謝青青亦是心中鬆口氣,若是楚明淨提出要看她就不知該如何說了。
橘火澄澄,暖意融融。
奚楠直起身走到鏢車旁道,“謝青,劉呈遠,秦遊山你們守下半夜先休息。”
“是!”他們齊聲應道。
剩下幾人一遠離了火堆守在鏢車旁,畢竟暖意會惹得人放鬆警惕。
這夜的暴雨停了下,下了停,斷斷續續謝青青被驚醒幾次,又在楚明淨夢中喃語中邊迷糊琢磨邊沉沉睡去。什麼掉不掉的,他到底是掉了什麼東西?
一夜平安無事,恰巧翌日天色放晴。幾人乘著微微明亮的天早早踏著泥濘黃路,一腳深一腳淺的走下去。
清脆鳥鳴穿梭在山間,幾人邊走邊聊倒也氣氛輕鬆。
“唉劉沿,你說風冀哥的腿何時能好?”不過分彆兩日楚明淨對虞霽安很是想念。
“怎麼想他了!”秦遼賤賤開口。
“他傷的不重,等我們回去想來就好全了。”劉沿急急開口。
“大公子腿如何會受傷?”謝青青很是好奇做何事會傷到腿。當時她有聞到三七味道,而三七用來治外傷。腿不小心骨折還好解釋,可是腿上出現外傷便奇怪了。何況又是鏢局堂主的兒子。
“大公子?!誰說的大公子?”秦遼逼問。
“風冀哥是二公子!”楚明淨接著插嘴糾正道。
“我隻聽得府中大公子,便下意識以為他是了。”謝青青道。見他們表情各異,心中疑惑驚詫交織。
“也不怪你,城中多數人都知曉大公子。”劉沿道。
謝青青眉頭一跳,隻覺得他話裡省略了個隻字。
“不過也並不是不可說之事,隻是大公子前幾月去了。堂主悲痛,不願把此事傳播連喪席都不曾辦!”秦遼道。
謝青青麵容複雜也不知該說什麼,手無意識牽裡牽繩子。惹得小肆不滿朝她身上噴了噴口水。
“風冀他太不仔細不小心腿便傷到了,”秦遼笑了笑,“如此看來當真是要事事小心,萬事不可大意啊!”
謝青青也笑了不再說話,她與虞霽安短短相處可不覺他是個粗心人。又興許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他一朝馬失前蹄也未可知。
行了半日,金燦燦暖陽衝破雲層,將暖意四散開來。沿途路中不再全是鬆樹,漸漸多了些楊樹。地上積著厚厚一層葉片,楚明淨時不時摘花弄草像是遊山玩水般跑的飛快。
奚楠走在鏢車之後在沉思,自出發前他心中便惴惴不安如今更是到達頂峰。原先鏢局與王商人約好送一車布匹,堂主卻臨時變卦換布為銀。急急讓他們出送。
雖說此種情況尚可理解,可堂主卻說不可讓其餘人知曉。
要麼是此事重大不可走漏風聲,要麼……虞燃越便是覺得他隊中人不安全。
先前亦曾有幫派為截獲鏢銀在南師堂中安插人手,截到鏢銀後還未來得及花便被眾鏢局聯手滅了幫門。自此一來十多年的時間南師堂名聲在江湖上愈加響亮,再無劫鏢之事發生。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奚楠看看四周變得稀疏樹林留神戒備。
他們已走了一日半,若他記得不錯此刻山頭上的土匪應是鬆寒寨。
大當家是個文藝書生的奇葩山寨。
屋中陰寒似淬了冰,黃諫一踏進房門身子不由自主便顫了顫。
他繞過屏風走到床旁將被子掀起,給他腿上上藥。
昏死過去的虞霽安幽幽睜開眼猛地抓住黃諫倒藥的手,“你說,到底……我爹是怎麼死的。他……到底做了什麼?”他眼球布滿紅血絲,配上那慘白的麵色極像地獄來的亡魂。
黃諫措不及防手中藥瓶撒出大半覆蓋了他血淋淋的腿,一看就是被人為打出的傷。
“小公子,你到底還是不信我!”黃諫眼眶亦紅,“我為你奔前走後,出謀劃策。而虞燃越呢?他不僅恨你,還想殺了你!若不是黃言你覺得如今你失去的僅僅是一條腿?”
黃諫猝的跪下反手握住虞霽安的手,“小公子就算屬下求您了,您就先聽屬下的先往禧陽郡分堂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他沉默半晌,眼中怔怔看著虛空,“那父親的屍身……”
“堂主說任公子意。”
“任我意啊……”虞霽安在笑可眼中分明有苦意,“那便隨意找處青山……埋了吧!”
“埋完……我們就去禧陽郡。”他氣若遊絲。
他大喜過望走出房門安排事情。
如此人離去,正如來時一般……這世上仍有人哭,有人笑。
“砰”
走在前方蹦蹦跳跳的楚明淨摔了個狗啃屎。
他大喊,“什麼東西滑……”
“打劫!”一道嬌豔聲音喝住楚明淨的大喊,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
謝青青等人站在車前嚴陣以待。
眼前小路上蹦出了堆人為首的是個明豔少女,她身上披著虎皮,衣服褲子都是半截露出白皙皮膚。頭上綁著幾縷辮子,顯得更加明豔動人。
“看姑娘如此明豔,想來應是鬆寒寨大當家的二小姐冷繁柚吧!”奚楠走到最前端笑道。
“不錯,算你有眼力勁。”冷繁柚不過十五六歲尚未取字,卻因武藝高強名廣傳於江湖。
鏢局中人更是久聞大名,如此此行人中便僅有謝青青這初出茅廬不聞世事的人一無所知了。畢竟她久久於山上做最多的事便是練劍,偶然知曉一些江湖大事還是道聽途說。自是消息封閉。
“我們乃是南師堂鏢局,還望二小姐可讓個路。”奚楠溫和道。
幾人將鏢車上的旗子露出,黃旗上南師堂三字在風中飛的歡快。
“我管你是南師堂還是北師堂,我搶的就是你!”冷繁柚將自己的刀抽出來。這柄黑金色短刀線條流暢,陽光下刀背顯現出繁複花紋。
正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霜岫刀,傳聞大當家冷權花黃金萬兩令鍛器宗宗主專為冷繁柚所造。
“你們誰先來與我一戰?”旁邊紮著滿頭辮子膚色漆黑,眼如銅鈴的大漢粗聲道。
如此說來——生死如雲草如雨,紛爭瑣事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