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石韞玉而山暉(1 / 1)

山之骨 不知名小樹 4207 字 2個月前

冬日的暖陽似火,將最後一抹餘暉斜斜地灑在寧靜的俞家嶴上。

遠處的山巒、近處的屋舍、涓涓的小溪,都在餘暉中變得格外柔和。

整個村子仿佛被一層淡淡的暖金色輕紗籠罩著,一派歲月靜好。

村頭的那棵看儘了無悲歡離合的老樟樹傲立在寒風中,它的葉子已近乎落儘,隻剩光禿禿的枝乾乾在寒風中搖曳。

偶爾,有幾片頑強的落葉隨風輕舞,宛如幾隻疲倦的蝴蝶,在空中盤旋幾圈後,最終緩緩落下,瞧著有幾分蕭瑟。

可這幾分蕭瑟,瞬息間就被農舍裡雞鳴狗吠打散,緊接著幾句吆喝打鬨之聲此起彼伏,交織其間,一派熱鬨非凡。

今年收成好,家家戶戶都能過上一個安穩年。

正所謂「農家值豐年,樂事日熙熙」,每個莊稼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與滿足。

此情此景,實乃人間至樂。

————

在柳家的院落裡,幾縷炊煙隨風嫋嫋升起。

灶房的爐膛裡,柴火劈啪作響,米飯的香氣四溢,彌漫在小小的院落裡。

莊稼人其實並不常吃白米飯,稻米珍貴難得,多售於市,以換生計。

平日之中,莊家人多以粗糧稀粥為食果腹,才堪得以度日。

然而今年非同尋常,喜獲豐收。

柳家奶奶李氏今早臨出門之前,特意囑咐小兒媳邵氏煮上一鍋白米飯,以慶賀這樣難得的好光景。

這會兒,邵氏正獨自一人在灶房裡忙活著。

斜陽穿過窗欞,灑在了她忙碌的身影上。

年近三十的婦人身材纖瘦,麵容清麗,氣質溫雅。

她身著一件茶褐色的布衣,布料質地都及其普通,在多次洗曬下已然褪色發白。

微微有些破損的袖口被仔細卷起來,露出了纖細的手腕,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起,隻餘幾縷碎發輕輕垂落在耳邊。

邵氏站在灶台前,握著一把鋒利的菜刀,她的手法熟練而有力。

三下五除二,案板上的五花肉在她的刀下瞬間被切成均勻的塊狀,每一塊都大小適中,肥瘦相間。

接著,邵氏輕輕將五花肉皮朝下放入鍋中,用冷水浸潤,又向鍋中投入幾片生薑,意在去除肉中血水與腥味。

爐火旺盛,鍋中的水漸漸沸騰起來,五花肉於熱水中翻滾,逐漸變得緊致而富有彈性。

邵氏緊盯著鍋中的肉,心裡掛念著,眼裡滿是期待。

“這肉,定要煮得恰到好處才是。”

待五花肉煮熟之際,邵氏小心翼翼地將其撈出,瀝乾水分,置於一旁的灶台上備用。

旋即,她起鍋燒油,油溫漸升,待至五成熱時,再次將五花肉皮朝下放入鍋中。

瞬間油花四濺,伴隨著滋啦滋啦的聲響,五花肉逐漸變得紅亮誘人,散發出誘人的肉香。

邵氏見狀,滿意地頷首,嘴角也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笑,顯得溫婉動人。

溫婉的婦人又取出一雙長木筷,小心翼翼地將五花肉再次夾出,小心翼翼地將五花肉整整齊齊地擺在灶台上的陶碗裡。

旁邊儼然還擺著幾盤切好的冬筍、雪菜、藕片與翠生生的小青菜,與邵氏剛剛烹飪好的五花肉相映成趣

邵氏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嫻熟至極。

待一切準備功夫畢,邵氏額間已微微滲出細汗,然而,她未曾停歇,隻是拿出帕子輕輕擦拭雙手,隨即朝外麵的院子喊道:

“玉兒,梅乾菜收得如何了?”

“好啦!”

話音未落,一個嬌小的身影踉踉蹌蹌踏進了灶房,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著一盤梅乾菜。

那是一個年紀尚幼的小姑娘,個頭還沒灶台高呢。

而那盤梅乾菜被摞起來像座小山似的,把她的視線擋了大半。

小姑娘雖然努力維持著平衡,但步履仍然不穩,要摔不摔的,看著嚇人得很。

邵氏見狀,心頭猛地一緊。

手中的活計也顧不得了,急忙放下,就快步迎上前去。

“小心些,莫要摔著了。”

邵氏的話語中帶著幾分焦急與疼愛,她趕緊伸出雙手,輕而穩當地接過了那盤沉甸甸的梅乾菜,將女童牢牢地護在了身旁。

小姑娘窩在阿娘的懷裡,小臉上露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笑。

她生得一副鵝蛋臉兒,杏仁眼兒,眉眼間全是盈盈笑意,滿是稚氣的臉龐肉乎乎的,讓人看著便覺心生歡喜。

正是被神醫斷言難以度過周歲之厄的小女嬰!

轉眼三年過去,那個繈褓中命若懸絲的小女嬰,在柳三與邵氏兩夫婦的悉心照料下,她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平安地長大了。

小女童乳名小石頭,這個乳名是她阿娘起的,阿娘說她身子骨虛,得取個硬掙些的小名方能壓住命中的劫難。

不過現在長大了,阿娘便不怎麼叫她的乳名了。

至於小石頭的大名,則是她的小娘舅邵陽景取的。

邵陽景自幼飽讀詩書,才情出眾,是遠近聞名的才子。

邵陽景當時思忖了許久,最終,大筆一揮,寫下「柳韞玉」三個大字。

他解釋道:“既然是小石頭,何不引「石韞玉而山輝」之句?願吾姊之女如石中之玉,大巧若拙,韜光韞玉。”

邵氏聞言,眼中閃爍著讚許的光芒,她對這個名字頗為滿意,笑著點頭讚和。

而柳三則小心接過那張宣紙,久久凝視。

他看了良久,眼中似有複雜的情緒不斷湧動。

然而,他最後什麼也沒說。

隻是仔仔細細將那張宣紙收好,藏於懷中。

眼下這個世道,願意養小孩的人家都稀少,更不用提還花心思給起個好名字的了。

大多數人家給孩子起名都是隨意至極,願意給花心思,請個算命先生掐算一番,安上個像話的名字的,那都是鳳毛麟角,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而仿佛是約定俗成,女孩子家家的大多與花花草草有關。

似乎世人均認同一個理兒:

女子之名,不過如那山間野花,隨風而逝,無需太過在意。

就說柳家幾人,柳家奶奶李氏,閨名香蘭;小石頭的二伯母趙氏,大名趙小荷,都是以花為名,比比皆是。

而柳家爺爺柳富,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鄉野莊稼人,他生平最引以為傲的,便是他那長子柳俊才。

當年,柳富為長子起名之際可以說是寄予了厚望。

當時他們還未搬家,柳富特地請了大柳樹村的教書先生,花費了整整五十個銅板,才得了“俊才”這個名字。

果真是人如其名,柳俊才伶牙俐齒,聰穎過人,柳富甚是寬慰。

柳富每每提及長子,總是滿臉自豪與欣慰。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將來定能高中狀元,光宗耀祖。

隻是可惜,世事無常,天有不測風雲……

被父母寄予厚望的柳俊才早夭了。

柳家上下,皆悲痛欲絕。

自那以後,柳富便覺得賤名好養活這句老話不無道理。

再也不願花這些心思了。

柳二行二,柳三行三,直白卻敷衍。

就連他的寶貝長孫柳小虎的名字,也隻是因為孩子小時候常戴著一頂虎頭帽,看起來虎頭虎腦的,便隨口取了這個名字。

邵家倒是不同。

小石頭的外祖父邵雲自己就是個讀書人,他自幼飽讀詩書,才情出眾。

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八歲熟讀四書五經,才華橫溢,年未及冠,就考中縣試一等廩生。一時之間,名震鄉裡。

彼時,邵雲喜獲愛女,然在起名之時,卻犯了難。

他左思右想,翻遍了四書五經,也想不出一個合心意的名字。

到了最後,小石頭阿娘的名字還是她外祖母給起的。

剛生產完的的婦人遙望著窗外,隻見天上薄雲如紗,伴一輪滿月而生,月光皎潔,七彩的光環繞著那輪明月。

有些病弱的婦人慈愛地垂眸看著自己的女兒,心中一動,柔聲對著邵雲說道:

“五色鮮熒,磊落匝月,是月華之狀。”

邵雲聞言,眼前一亮,連聲稱妙。

小石頭的的阿娘叫月華,邵月華。

小石頭被阿娘按著學寫字的時候,第一個會寫的就是阿娘的名字。

小姑娘手小,而且手指過於稚嫩,沒法子靈活地控製筆杆,隻好用小小五指並握,艱難地移動著筆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勾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月”字。

當時她記得,阿娘看著她歪歪扭扭的字,笑的眉眼彎彎,像是天上的月牙兒,又溫柔又明亮。

阿娘當時還說了什麼來著……

對了,阿娘說,你學寫字可比你爹學得快些。

————

“阿娘,今日的飯菜好香啊!”

小姑娘聲音糯生生的,一雙亮晶晶的杏仁眼中透著笑意。

言罷,小姑娘還故意微微踮腳,作勢嗅向那盤中香氣撲鼻的五花肉。

邵月華被女兒湊趣兒逗樂了,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暖流。

她從筷筒裡拿起一雙乾淨的筷子,夾起一小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遞到小石頭的唇邊,柔聲道:

“快趁熱吃,嘗嘗阿娘的手藝。”

柳韞玉張嘴咬下,那油亮亮的五花肉瞬間在口中融化,滿嘴肉香迸發而出。

剛炸好的五花肉皮還帶著些許香脆,她平日裡其實沾不到幾口油花,此刻吃的是滿嘴生香,回味無窮。

“阿娘,這五花肉不放梅乾菜都覺著香的很,阿娘的手藝真好。”

小姑娘滿足地讚歎道,眼中閃爍著滿足的光芒。

邵月華被女兒誇得滿心歡喜,嘴邊的笑意怎麼也壓不住,乾勁也更足了,手上的動作不停,繼續忙活著。

小石頭就看著阿娘像變戲法兒似的,不知從哪拿出一碗洗淨切成段狀的豆腐皮,用鍋中剩下的油,入沸炸鬆。

豆腐皮在沸油中迅速翻起一個個小泡泡,瞬間就變得鬆脆十足。邵月華手法嫻熟,拿著一雙長木筷快速將豆皮翻了個麵。

在心底數了幾個數後,又趕緊用木筷夾住一頭快速卷起,豆腐皮在沸油中翻滾幾秒,被邵月華輕巧地撈起備用。

“阿娘,這豆腐皮聞著也比梅乾菜香!”小姑娘驚喜地叫道。

邵月華笑著搖了搖頭,寵溺地刮了刮女兒的鼻子,笑道:

“知道你不愛吃梅乾菜,阿娘還給你做你愛吃的冬筍湯,一會記得多吃些。”

見女兒被灶房裡的油煙熏的睜不開眼,還記掛著要幫自己不肯離開,邵月華連忙隨便尋了個借口支開她。

“玉兒,你去外麵看看爺爺和爹爹需不需要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