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晝打掃衛生的時候,丘佳娜又一次看著教室衛生角裡這些層層疊疊的垃圾發呆。
她完全有理由懷疑,如果班級裡的垃圾沒人收拾,有一天它們會堆成一座通往天堂的“巴彆塔”的。
“需要幫忙嗎?” 突然有個溫柔的聲音喚醒了即將變成怨鬼的丘佳娜。她轉眼一看,居然是常常和孟戀華那個瘋婆子走在一起的李玉嘉。
雖然丘佳娜心裡有種“這家夥與孟戀華那個神經病是一丘之貉”的排斥感,但她畢竟不想被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這麼多垃圾上。於是她偽善地露出一個感動的笑臉,仿佛遇到了自己的再生父母,頻頻點頭。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玉嘉做事十分儘心儘力。她還獲得了對方貼心給的口罩。等她們忙完後,李玉嘉忽然問她:“為什麼你和戀華總一副勢不兩立的架勢呢?”
丘佳娜一聽到“孟戀華”的名字就覺得心裡好像有個野人拿著叢林大砍刀在打野獸一樣,渾身熱血沸騰,大嚷著:“孟戀華就是個瘋婆子嘛!!”
李玉嘉自覺這個話題容易引發矛盾,想了想,轉而問:“那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呢?”
這句話倒使陷入了丘佳娜“遙想當年”的狀態裡:
那年元旦,實驗小學裡有位姓“黃”的老師家裡的孩子辦喜事。他們居然把喜宴辦在了教師樓那裡,一來為了節約開支、二來美名其曰“也給同事們衝衝喜”。
那時正好逢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一輛輛汽車像是荷馬史詩裡那些去攻打特洛伊城的阿開亞人的船隻一樣,神氣十足地進入校園擺陣勢,占滿了停車場。
那位黃老師一邊笑盈盈地歡迎來賓,一邊讓人放爆竹。
那些老師在學校裡放完爆竹後就甩手把清潔工作丟給了值日的學生,仿佛他們是下層階級的奴隸一樣——就像古希臘那些注定要在“酒神節”之後打掃堆積如山的垃圾的奴隸。
爆竹殼泡在水跡裡,上邊的染料蔓延下來,遍地充滿了葡萄酒的顏色。學生們隻得拿著掃把將這些染料水掃到水溝去。那個黃老師見狀,像個奴隸主一樣大模大樣地指揮著:“去提幾桶水衝一衝地板!不然衝不乾淨!”
他說話時整個人紅光滿麵的,對滿麵愁容的學生揮斥方遒一頓教訓後,轉而對自己的賓客客客氣氣地遞煙。
他們把煙抽完後照樣丟在學生剛打掃完的地上。
爆竹殼因為吃了水的重量,像淤泥一樣粘在地上,十分可惡。幾個學生打掃得欲哭無淚,那個黃老師卻早已揚長而去了。這時天上忽然下起雨來,他們一邊慌慌張張地躲進教室樓下、一邊絕望地看著越來越多染料從爆竹殼上滲出來,都有種敵人被巫術“死而複生”的感覺。
孟戀華恰好在圖書館裡歸還了蕭伯納的《聖女偵德》,路過了這裡。她瞧見他們臉上都蒙著一層散不去的陰翳,一群人好像全都考了零分等著回家受批評一樣呢。
“你們怎麼了?”
這裡頭有個人是她的朋友,一見她這樣悠閒,趕緊拉著她大吐苦水。這個家夥八輩子也想不到的是,孟戀華聽完這些話後居然氣勢洶洶地跑了出去。她那架勢真有種騎著白馬的貞德的激勇。
黃老師恰好喝了點酒從教師樓出來,滿臉酡紅。他迎麵就撞見了跑來要說法的孟戀華。
其他學生也不知道他們倆是怎麼說戧的,隻驀地瞧見黃老師一巴掌摑到孟戀華臉上。他隨後惡衝衝地咄言:“你算個什麼東西!竟然來管教我!”
“那你憑什麼要讓大家做你的苦力!” 孟戀華捂著半邊緋熱的臉頰,十分倔犟地大叫著。
黃老師瞪著眼,狠狠將她搡到了地上。
孟戀華摔得仰麵朝天時,不覺發現那些同學居然都縮在後頭默然麻木地看著自己、全然不顧自己是為何做出頭鳥的……
當孟戀華回去時,母親郭文雙正在廚房裡嘗試自己永遠不會成功的包子。她懷揣著一份期待之心,笑容滿麵地說:“小華,我這回換了一種酵母,也許這次做的包子皮不會像你上次說的跟樹皮一樣硬的了!咦?你臉怎麼了?!”
“為什麼,他們都不肯為我說一句話呢?”孟戀華心裡愁雲密布,臉上也是黯然的。
“怎麼了?!”郭文雙關切地問。
“今天下雨,有個老師家辦婚禮,那麼多爆竹殼全泡水了,像爛泥一樣……”
“什麼?!”郭文雙素來知道女兒是多麼鬼馬精靈、喜歡奇思妙想的人物,沒準她口中的“伸張正義”就像趙敏大鬨張無忌和周芷若的婚禮、或者孫悟空大鬨蟠桃園、或者瘋瘋癲癲的堂吉柯德突然找人對戰、或者《白鯨記》的亞哈船長找鯨魚那樣充滿戲劇性呢。
“我看他們掃的那麼辛苦,所以才去替他們講話的,但是他們一句話也幫我……”孟戀華說著,眼皮不停翕動著,一顆顆豆大淚砸在了牛仔褲上。
“是那個老師打你的嗎?”郭文雙愁眉不展地提高了語調。
孟戀華哭得癟著嘴,點了點頭。
郭文雙見女兒受了這樣莫大的委屈,心裡仿佛有個宙斯在劈閃電一樣。她馬上給丈夫孟子欽打了一通電話,把他喊了回來。
大出乎她逆料的是,丈夫聽完來龍去脈居然針砭起了女兒。他不僅怪女兒多管閒事、還主張應該向那位黃老師賠禮道歉。
“跑到人家的婚禮上鬨,這像話嗎?”
郭文雙一拍桌子上,憤然作色地說:“那他就這樣打她嗎?她半邊臉現在都腫成那樣了!”
孟子欽緊鎖眉頭說 “那你要怎樣?!要像你說的跑到學校去鬨,到時候那些同學會怎麼看小華?”
“那你要讓你女兒低下頭嗎!你要讓她以後怎麼看你!!” 郭文雙豁然起身,肅氣逼人地直視著他。
孟子欽低下頭一言不發,臉正好埋進陰翳裡,模樣像一隻鑽進土裡的鼴鼠。
到了翌日,他們一起到校長辦公室去。這裡的裝修是暖色調的: 一隻咖啡紋塗漆的辦公桌上擺著漂色竹藤筆筒、旁邊擺了一個用來壓文件的小型人馬喀戎石膏像、一隻回紋花盆裡種著一株多肉。牆上掛著一副打印畫,是齊白石的《柿子》。
校長是國字臉、鷹鉤鼻的長相,戴著一副複古眼鏡。他掛著儒和的笑容說:“情況我也了解了,黃老師說你家孩子跑去他兒子婚禮上挑釁,他實在忍不住,這才打了小孩。”
黃老師站在校長背後,不言不語,模樣有些歉疚,實際想和校長一起拿孟戀華在婚禮上出格的事情大做文章。
孟子欽嘴唇翕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和氣笑容。他剛準備向黃老師道歉時,郭文雙卻率性地從沙發上起身了。
她先向黃老師鞠躬致歉,抬首時臉上絲毫沒有愧怍之情,反而極其剛毅:“我為小華的魯莽之舉而道歉。但是你作為一個師長,這樣暴力教育,你覺得是合情合理的嗎?”
“我那時也是醉酒衝動了……”
就在黃老師欲為自己辯解時,郭文雙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了一張紙。孟子欽“嗐”了一聲,覺得她不該這樣和人魚死網破。
“這是小華的傷情鑒定。我剛才已經報警了,我們一起去警局,這件事情沒有協調的可能性,我還會告到教育局去!”郭文雙鐵血錚錚地把傷情鑒定書拍在桌子上。
黃老師一時目瞪口呆。
當孟戀華養好心病,再度回到校園時,黃老師已經不再這個學校了。同學都說是她家裡人把黃老師逼走了。孟戀華覺得不解,想起自己在家裡療傷時看的一部電影,講的是古羅馬暴君尼祿的故事。她覺得黃老師就像那樣可惡的暴君。
“他走了不應該是一件好事嗎?”
孟戀華那時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同學都因這件本該大快人心的事情排擠自己。她後來才明白,其實一切都源於“秩序感”。
黃老師是一個代表秩序的符號,是家長口中的嚴師益長的形象,也因為如此,這些人其實對他這樣一個傳統形象豪不痛恨。他們甚至覺得她破壞了所謂的“秩序的維持”……
孟戀華漸漸在學校變成裡變成一個孤高的角色。她始終覺得自己無錯也無悔。彆人講流言蜚語她都不屑去理,唯獨他們講到郭文雙的頭上、說其是一個潑婦時,她一定竭儘全力去與他們爭辯,不允許他們再冒犯自己的母親。
班級再也沒有人陪她去小賣部、沒有人陪她一起掃地倒垃圾、沒有人陪她一起寫作業交流題目……可最讓孟戀華受不了的是:因為體育課上沒有人幫自己扶住膝蓋,害得自己的體測一直過不了關!
有一次孟戀華居然聽見自己以前的朋友在談論郭文雙的事情。她猛然衝進教室,目光如錐地叱吒著:“丘佳娜,你為什麼要講我的家人!”
丘佳娜訕了訕臉,旁邊幾個家夥卻橫插一腳說:“這是事實啊,你媽媽本來就是很野蠻的人。”
孟戀華以大力士參孫式的姿態,氣勢洶洶地把這家夥的桌子搖撼了幾下,桌肚裡的書紛紛掉到地上,“劈啪”作響。
那人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皺著眉頭悲憤地哭叫著:“我要去找老師!!!”
其他人也陪著她作鳥獸散,唯獨丘佳娜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孟戀華憤恨地說:“那時候如果不是你拉著我說黃老師把你們當苦力,我才不會替你出頭!”
“我也沒逼你去啊。”丘佳娜瞧了瞧她這義憤填膺的模樣,覺得不可理解,撇撇嘴,坐回位置上了。
孟戀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轉身摔門而出。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們都沒有任何交流,友誼間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塹。
“後來她因為總和同學鬨矛盾,被班主任調到了最後一排。沒過多久,班主任就在自己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個紮著針的奇醜無比的小人,那時候辦公室的監控恰好壞了,所以一直沒抓到凶手。直到我後來上初中了,突然發現孟戀華居然組織了一個女巫社團,我那時候一下明白過來事情應該是她做的。”
“為什麼你肯定是她乾的呢?”李玉嘉好奇地問。
“不是她還能有誰?她們還組織了一個恐怖的活動唉。”丘佳娜想到那件事情,不覺觳觫了一下。
李玉嘉有些駭然地問:“什麼活動。”
“她們會合起夥來寫一堆咒符,還會在學校裡收集各種各樣被流浪狗吃剩的骨頭、甚至昆蟲屍體,然後把它們做成法陣,去詛咒他們討厭的人。其中有個人還偷偷剪了一小撮女同學的頭發,那它去做詛咒藥水,撒在敵人的座椅上呢!而且最恐怖的是,有一段時間我和那個女巫社團裡的一個家夥鬨矛盾了,後來她們居然全部都來詛咒我!難怪我那個時候滿臉不停冒痘痘呢!”
丘佳娜說著,抱著肩膀瑟瑟發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