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1 / 1)

下弦月·殘月 吳因心 6196 字 2個月前

16

換座位那天,他說:“傅茨茵,我走了。”

“拜拜。”她衝他揮手,落得一身輕。

他離開得無聲無息,她想著他一定走遠了吧,找了一圈不見,覺得一顆心往下墜,墜得她害怕。她拒絕向自己解釋原因,而且很快地看開了,而且後知後覺得是一種解脫。

是在太陽曬了老半天的樹下,坐在森冷森冷的石凳上,後知後覺得的。

她和曉園結伴到這裡休息。

在校園生活裡,尤其是入了高中,除了體育課,難能有時間靜下來。

春天就是踩著連綿不斷的雨點,夏天穿梭在蓊鬱的團團熱氣裡······就隻有秋天愜意那麼一點,思想可以躲個懶,隨風飄颻。

天上浮雲過境,樹下的光斑一時深了,一時淺了。附近幼兒園天真爛漫的笑聲一齊被送了過來,載著這個季節的爽朗暢意。

她們再沒有合適的話可以說的,仰著臉去聽樹葉沙啦沙啦響,不論說什麼都會辜負現在的時光。

天台影子的邊緣走來了一群人,紛飛著吹亂的頭發,紅茶、綠茶、奶茶還有氣泡水之類打翻在傾斜的光輝裡。

任紫榮叫住了曉園,曉園熱情回應了,又看看傅茨茵。

紫榮也大大方方地同她打招呼:“傅茨茵,你也在這。”

她感覺非常意外,衝紫榮笑笑,也許是注意到了胡筠言的存在而不知道如何回話。

一行人去遠了,曉園方才說要去買水喝,緊接著衝鋒陷陣似的跑開了。

茨茵道:“你現在就去嗎?”

曉園往回喊道:“不是,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就回來。”

傅茨茵的眼光追著曉園到一個男生那裡,兩人站在大太陽底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發生了怎樣糟糕的事,害得曉園愁眉苦臉的。那個男生則一臉平靜坦然,卻似乎又帶著淡淡的憂悶。

李同善這學期才轉來她們學校,如果不是曉園,茨茵還不認識他。

一切源於前幾天的中午,曉園發現教室隻有李同善一人打掃。

他先是有條不紊地擦乾淨黑板,蹲在講台邊上,打更一樣節奏地敲著板擦的粉筆灰,粉筆灰在清理過道的時候被掃去了。

曉園候了些時到雜物間找他,好在趕上他沒倒垃圾。她問他還有什麼沒乾完的,她可以幫忙。

李同善慢吞吞道:“沒有什麼了。”

曉園可是要緊張許多,這關切到例行檢查的分數。班主任對她們班已經夠寬容的,她不想再見他失望,儘管班主任可能也不是太在意這個事。

李同善跟木頭似的杵著,曉園不得不同他再囉嗦一道需要負責打掃和整理的地方,眼睛也不閒著,四下裡一看,讚許道:“你整理得真利落。”

李同善豎起兩個指頭道:“現在隻有最後兩組沒掃,再有就是垃圾沒倒。”

“那快去吧,你一組我一組。”曉園拿了笤帚一陣風走了出去,經過茨茵身邊後又撤回來說自己要晚點吃飯,不用等她。

“一起走,我無所謂什麼時候。”傅茨茵收拾好書本來到雜物間,曉園正為倒垃圾的事情和李同善僵持不下。

曉園估摸著檢查的時間將到,索性抱著手立在一旁,順應李同善的意願,由他一個人提起那垃圾桶。

他試了三四次也沒能抬起來,最後曉園和他一人一隻耳朵勾著去的。

曉園適才望見他若有所思地低頭走著。他是圓圓的臉和頭,圓圓的眼鏡,罩上灰布長衫,繞一圈泛色的圍巾,再掖兩本線裝書護著,或像民國時代命運多舛的教書匠。

他那一米八多的個頭又算不得消瘦,突然一下子徹頭徹尾摔在地上,曉園忙不迭就趕了過來。

李同善一麵重複說不礙事,一麵不緊不慢去拍打他的衣裳。

曉園不信,問過方才得知他轉學以及走路不平衡而摔跤的緣故。

對於他那樣慘痛的經曆,曉園再怎麼斥責咒罵仿佛也無濟於事,何況他這樣無負擔地道出口,顯得她的悲情似乎多餘。她隻是鼓勵他相信現在的班級,相信同學。

李同善也算看得開,說轉學到這沒多久,就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

曉園知道他常和周網輝同進同出的,為了讓李同善高興一點,她悄悄告訴他關於周網輝的一個秘密,極儘所能地滑稽而又寫實地描述了一番,笑得李同善前仰後合,因為他所認識的周網輝和閔曉園口中所說的周網輝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重聽無數次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和何數平時被周網輝損慣了,常想著怎麼嘲笑他呢,絕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曉園請求他保守秘密。

雖然不能告訴何數,但看得出,李同善已經把何數的嘲笑預支過來,還一個勁地說見了周網輝怕露出破綻。

曉園笑得站也沒個站樣,對著李同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教周網輝知道,否則她就該哭了。

她說一句,李同善保證一句,末了她也說煩了,擺手道:“算了,知道的不止我一個。但如果你知道了,他肯定認為是我告訴的,一定和我翻臉,你還是儘量幫我守住秘密吧。”

話剛說完,周網輝也到了他們身邊。

曉園早注意到他往這個方向走,鎮定自如的,可是人到了跟前她免不得心虛起來。

周網輝從沒見到過李同善笑成這副鬼樣子,先就討伐起曉園來:“閔曉園,你跟同善說什麼了,他跟瘋了似的。”

曉園又是笑,又是氣:“我能跟他說什麼?他笑瘋了難道是我的錯,那我走好了。”藉此為由逃了,一路笑著回到茨茵這裡。

茨茵問她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曉園略正了正臉色,想簡單說說方才的事,但那樣的事怎麼簡單,便源源本本地告訴了茨茵。饒這麼一吐為快了,還是悶了一肚子的氣。

“好在他轉學到我們這來了,不說整個學校,單論我們班,大多人心地還是不錯的,假如在一個較差的班級,恐怕要艱難很多。”

他的過去她們想乾涉也乾涉不了,隻能著眼於今後,不過曉園尚未做好詳細的規劃,僅有大致的想法:“和他成為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對他好。如果今後他能高興點,就很有可能淡化過去的陰影,雖然他說過去也不算一道陰影,可是我覺得到底是有影響的。”

茨茵沉默地聽著,想到種種可能棘手的地方,一抬頭望見曉園那神經緊繃著的認真的臉龐,她恍然覺得方才懇切的言語不像對她道出的,更像是曉園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放在她麵前,而她的心也有所反應,跟著一跳一跳。

考慮到周網輝是個沒心沒肺的,曉園很覺得需要和他談兩句,等來等去終於等到他周圍沒人的時候。她提前擬好了流程,先打探他知不知道李同善過去的事······她相信他會答應的。

話剛起了個頭,周網輝便說:“肯定知道啊。”

節奏一下子打亂了,曉園轉眼間變得不耐煩起來,問:“你怎麼知道的?我怎麼不知道?”仿佛那樣沉重的心事必得深藏不漏才好,不過這也很符合李同善的性格,否則怎麼輕易告訴了她呢。

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意識到這一點,她很快轉了風向:“我說,既然知道了,你得讓他多顧著自己一點,彆總是照得見彆人照不見自己,有這份時間還不如背兩個單詞,你見有哪次他聽寫及格的……”

曉園想當然覺得他連小抄都不會打。可是後來據李同善說,其實他聽寫的五六十分已經是打小抄的結果了。她隻是笑。

此時周網輝靜靜聽著,深有同感,倘若曉園不說,他也會那麼做的,而且李同善的現在已經是他儘力一段時間的結果了。

這確實有點出乎曉園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她一時不知道接什麼話好,敷衍了兩句,慌忙走開了。

周網輝歸周網輝,她歸她,不能混為一談。然而近期課業負擔急劇增多,她始終沒能琢磨出具體可行的計劃,暫存在腦子裡的隻有單純的念想,但那最初的一點念想,早在插手李同善值日的那一天,已經轉動齒輪運轉了。

17

那天下午一得空,曉園找組長孫恩彤說了值日缺勤的事。

孫恩彤返身告訴了任紫榮,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驚詫嗟歎了數聲,一齊去李同善那裡道了歉,並且承諾下次輪值日,由她們負責就是。

李同善又是謙讓又是推辭。

閔曉園遠看遠聽著,並不十分滿意。

之前值日小組成員是由班主任隨機分配的,現在選課分班定了一個學期多,同學們隻是部分處熟了,同組之間還存在有完全不認識對方的情況。曉園將此與私下換組、換時間等問題一並報告給班主任,班主任召集班乾敲定了自行組合的辦法,在課上宣布了。

一下課,有主見的同學覓食出籠一般去拉幫結派。

曉園已和老鄰桌歐雲晴說好,她自己則飛奔來和傅茨茵說一聲,又急趕著去拉攏李同善,最後通知的周網輝。

周網輝問現有哪些人,可夠數了。

曉園遙遙和歐雲晴打了個手勢,回頭道出名字。說的時候不覺意識到,她本是來通知的,現在倒成了彙報。

周網輝聽完,征詢身邊前邊何數的意見,何數應允了。

周網輝又問:“加了他夠人數了嗎?”

“夠了夠了。”閔曉園心裡正因為遺忘了何數而慚愧,忙著點頭掩飾。

不過何數向來寡言少語,沒什麼存在感,這也不能怪她。至於爭取李同善,除了湊人頭之外當然還有彆的原因。

一是踐行之前的想法和口頭承諾,當然不是以施舍的形式,其次也是不想他被支來支去。

曉園不喜歡把話說得太直白,但不少人頂喜歡把個人的事堆到他頭上去,周網輝也不當眾明說,隻是私下勸李同善改掉愛攬事的習慣。

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大部分同學對於自行分組十分滿意。

組員名單報上去定準了,班主任占用課堂尾聲通告了順序和負責人,順帶宣布秋遊的時間。

學校組織的遊樂,出於安全考慮,很容易猜到是無聊得不能再無聊了,可任紫榮還是很高興,歡歡喜喜地選好了那天要穿的衣服、準備的零食。

老師口頭建議穿校服,連校園裡著校服的規定她都不在乎,口頭的建議更是奈何不了她,何況還有不少同學和她一樣的想法。

那一天早上,胡筠言卻規規矩矩地穿了校服,紮在人堆裡,異常地顯眼。

到了目的地,一行人的腿像上了發條似的要轉悠開去,班主任一再強調集合時間,分值日小組清點人數,五個中雖然隻有兩個聽見了,還是隻笑著由他們去。

任紫榮挽著恩彤的手,逛兩遭,遇見了胡筠言和張誌尚,雙雙湊到一起,散漫走著。

路上陰惻惻地來了一陣風,吹得紫榮瑟瑟發抖,她縮著身子問恩彤冷不冷。

恩彤道:“我還覺得有點熱,大概是這校服抗風。”

樹葉子嘩啦嘩啦落了一地又一地,一層又一層。紅的綠的棕黃的枯葉子,寂然躺在冰涼的水泥道上。

紫榮套上了恩彤寬敞的校服,踩著脆沙沙的樹葉往前行進,屬胡筠言腳下的聲音最為響亮,另外的幾個人你言我語,紛紛打趣起他來。

胡筠言認為他們過於無聊了,也笑。

閔曉園自一條垂直的小道同傅茨茵等人走來了,笑盈盈問她們笑什麼呢。

孫恩彤和紫榮想著這等小事沒有說出來的必要,都擺手說:“沒笑什麼。”

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到了集合時間,又像什麼都沒玩什麼都沒說,單調乏味。

他們到約定的地點冒了個頭,乍一看同學們遠未到齊,紫榮不願意傻站著,拉著恩彤又往旁邊走走。

回來時已烏壓壓站了一地,埋沒了她們所在的小組,左顧右盼半天,才尋著人群之中的張誌尚,她們組隻他一個人站在前頭。紫榮和恩彤迎了上去。

胡筠言卻在傅茨茵那邊,張誌尚說他站錯了,他幡然醒悟,立刻挪正了方位。

18

第二天清晨醒過來,紫榮便覺得頭腦發熱,呼吸不暢,像被秋霜打重的葉子,軟塌塌的起不來床。

一家子被她鬨得趕緊找藥熬湯,好說歹說哄著她去學校。

紫榮養了許久的精神,才懶散地接了杯滾白開放在桌角晾著。她趴在桌上,凝望著杯麵升起的白霧,但凡誰經過,身影都要朦朧一些。

等不到熱水完全冷透,就被班上的裴蓓碰掉了,她的尖叫比摔碎的聲音還要慘烈,把任紫榮本就脆弱的神經嚇得更細,接踵而來的是裴蓓一句又一句的“對不起”,聲氣裡的卑微勾起了紫榮的愧疚感,她好脾氣地接受了裴蓓賠償的杯子。

直到陸陸續續地換了七八個之後,摔杯子對於一教室的人而言,如家常便飯。

大家暗地裡都說任紫榮不該把杯子放在危險的過道邊上。然而不論誰經過她的位置,默認了要提著心放慢腳步。那謹慎的姿態叫紫榮哭笑不得。

有一次胡筠言到她這裡說話,隨手拿起她的新杯子,端詳了一圈,說:“你什麼時候又換了這一個?上麵的藍紫小花我從來沒見過。”

紫榮反駁道:“你懂什麼?這是文藝風好嗎?”她雙手在空中虛攏攏地護著杯子,抓著胡筠言的手不讓他亂動,“你小心點,彆再給我弄碎了。”

胡筠言一躲再躲,終於被攀住了手腕,他警告道:“你彆亂動,否則又摔了。”

任紫榮依言滑開了手,胡筠言也就慢慢將杯子放回桌角,又問:“還是裴蓓給你買的?都第幾個了?”

紫榮四周望了望,不見裴蓓方才答道:“這是傅茨茵買給我的。”

說話間,傅茨茵一聲不吭地走過了。

兩人沉默了會兒。胡筠言又拿來看一回,穩當當地放好。

然而杯子很快就被裴蓓一手結束了生命。紫榮也不要她賠了,隨手買了一個便宜的玻璃杯,竟然好了很久。

傅茨茵親身聽見杯子的脆響,高興極了,心裡像有塊大石頭著地,隨風而散,留下空落落的感覺。她一股腦兒把文字、圖形、符號倒進去,有點硌。她就不願意想得深一些,那仿佛是自取其辱。

傅茨茵很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事情不會一直朝著她害怕的方向發展的,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彆的事轉走她的注意力。

光陰如果是可以珍藏的一本書,她願意張貼上見過的所有明朗的笑臉,一頁頁翻過去都是鮮活的生命,她覺得自己也是鮮活的,然而見過的儘是已經發生的,其間夾雜著不那麼令人開心的事。

前方還是一大片的空白與未知,甚至恐懼。她隻能待在既定的範圍裡,以防出錯。她羨慕王絢純的勇氣,羨慕她隨性的日子,純粹的羨慕,彆的,好的,不好的,一點也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