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外頭收拾東西的宮人也全都離開,阮如晝才小心翼翼地從山洞走出,佯作鎮定地快速離開。
因為前麵耽誤了工夫,阮如晝來到樂壽殿時,太皇太後已經歇晌了。
龐掌事和顏悅色地要她明日再來:“我已叫人知會了龔內人,她以後不會再監習你的早課了。”
如晝心中微訝,但麵上並未多顯,隻是恭敬地行禮謝了龐公公,兩人在紅穗飛卷的長長廊簷下彆過。
回去的路上,阮如晝越想越奇怪。
龔內人為難她已有月餘時間,麗妃要殺雞儆猴,這件事做得頗為張揚。
太皇太後不可能今日才知。
卻突然在今日讓龐公公出手,定有彆的緣故。
隻是那位老人精到底打著什麼算盤,她一時還真揣測不透。
“阿如姐姐!”身後忽然傳來小魚清脆如銀鈴的喚聲。
阮如晝回頭,唇邊含笑,接住飛彈也似地撞進她懷裡的小舞伎。
“你今日去哪兒了?早上的傷好了麼?你上回教我的連步小跳,我怎麼也跳不好。到院子裡去找你,你也不在……”
小魚嘰嘰喳喳地纏著阮如晝說話,兩人步子慢,很快便被後麵上來的舞伎們跟上。
“唉,沈世子真可憐,馬上就要到手的戰功,硬生生讓端王給搶去了。”
“有個不要臉的母妃嘛。”
“咄!小則聲。”
舞伎們剛剛從芳林殿排練回來,正你一言我一語地悄語閒話。
“阿如姐姐,我們方才看到沈世子了!”小魚也加入到議論,挽著阮如晝蹦蹦跳跳,“可真是神仙中人呀!言語難以形容!”
看她兩眼放光的樣子,阮如晝笑著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見過神仙麼,就敢說。”
小魚嘻嘻一笑:“我是沒見過神仙,可俗人卻是見過不少的。以前大家都說賀丞生得好,可是跟沈世子一比,簡直差遠啦。不過,賀丞也比那什麼魯國公、宋國公家的世子俊得多!可見相貌好不好,跟家世也沒多大關係。”
小魚將將八九歲,正是話多狗都嫌的年紀。
阮如晝怕她越說越離譜,及時岔開話問:“芳林殿那邊場子是狹長形的,稍微錯了步子便容易摔下去。你可跳得習慣?”
小魚原是十三娘在路邊抱回家的孩子,隻因手長腳長,是塊跳舞的料子,十三娘便留了她,沒有再送出去。
有家固然是好,可是成了樂伎,也不知是福是禍。
“那邊正在改建呢!”小魚昂頭道,“聽管事的公公說,這次春暉宴陛下要大宴群臣,要上十部大舞,為此把中段的小舞台整個拆掉了,要重新鋪個大的!”
旁邊的舞伎也加入議論:
“聽說這次要讓你跳鼓舞呢阮娘。”
阮如晝怔了一瞬。
“鼓舞?”
她怎麼沒得到消息。
“也是那邊管事的公公說的,說是太皇太後指定要看的。”小魚插話。
“聽說這回太皇太後要親自選曲挑人,獨舞已點了《甘州》和《綠腰》,十部樂舞也全都要上。” 燕樂部的領舞樂伎素與阮如晝親近,特意靠近來小聲提醒:
“太皇太後要你在鼓上舞,用的曲子是《蘭陵入陣樂》!”
她話未完,另一個舞伎又擠過來,一臉八卦道:“阮娘你可知?你這次作舞的鼓是哪裡來的?”
所有人都被她的話吸引,全部望過去。
“你們全都想不到。明明咱們雲韶院有鼓,可這回給阮娘作舞的鼓,卻是這次沈世子凱旋帶回的戰鼓!”
“嘩“地一聲,舞伎群裡發出高高低低的驚呼。
一個舞伎半是豔羨半是含酸地歎了口氣,道:“誰叫你們平時不勤練功,整個雲韶院呀,隻有阮娘一人能作鼓上舞,你們就隻有羨慕的份唄!“
阮如晝沒有說話。
她能理解舞伎們不服的緣故,雲韶院並不乏能作鼓上舞的人,為什麼選她,或許隻是太皇太後的偏愛使然。
“倒也不是隻有她能做鼓上舞,隻不過,人家長得漂亮,又會恭維太皇太後,討得了她老人家的歡心。“另一名舞伎陰陽怪調。
領舞聽她竟扯到太皇太後身上,生怕這話被旁人聽見再定個私詆妄上的罪名,遂忙打斷:“夠了,既知道自己技不如人,有這工夫不如去練功?”
她拖起那名舞伎,歉然地對阮如晝微微頷首,便帶著團團彩雲般的舞伎們先行離開了。
小魚不服氣地衝著她們背影呲牙咧嘴地做怪相,被阮如晝輕拍了一下頭頂。
“我就看不慣她們那幅嘴臉!“
阮如晝卻隻是笑了笑。
幾句冷嘲熱諷算得了什麼?
她要的,她們想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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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明,阮如晝趕在所有新弟子都還沒有起床時,便一個人去了池邊水榭練功。
習舞十年,她已經習慣了每日的早課,哪怕一天沒做,便渾身不自在。隻是,練到一半,她突然發現池畔多了一個沉默欣長的身影。
“賀丞這麼早就來生悶氣啊?”她打趣。
小時候的賀敏寡言少語,被人惹了就獨自跑到後門的禦河邊生悶氣。
賀敏看了她一眼,沒理。
阮如晝也隻是嘻哈一笑,繼續專心練功。
早課結束賀敏果然跟在她身後,阮如晝笑:“咋啦,討賞啊?”
賀敏恨不得提拳給她一下子。
“昨天被人欺負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原來是為這個。
阮如晝哈哈一樂:“每天欺負我的人那麼多,都找賀丞告狀,你不累我都累死了。”
她說著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卻半晌沒聽見足音跟上。
一回頭,果然賀敏在無邊晨光、婉囀鳥鳴中黑著臉瞪著她。
“我說的是詹德林!”他咬牙切齒的,阮如晝心裡一跳。
昨天險些被詹德林得手的事,她誰也沒告訴,路途中也並沒有遇到旁的人。
按理,他不會知道。
“沒有啊,”阮如晝決意不認:“詹爺爺日理萬機,哪有工夫欺負我這個無名小卒。”
“阮如晝!”賀敏滿腔惱怒,三步並作兩步便一把抓住她。
纖白細腕握在掌間,軟玉一般,袖籠中的幽淡香氣令他驀地一驚,鬆手退開一步。
阮如晝也偏開頭。
賀敏的心事她知道,可她身為罪官之女,與他又有什麼將來呢?
她要做的事,他全都不知道最好。
他已為她放棄仕途,與家人近乎絕裂。若再因她得罪一些不該得罪的人,更會令她心中難安。
“你可知道,詹德林到處公然說你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麗妃默許他糾纏你,也絕沒有安著什麼好心!”
阮如晝沒有說話。
這些她都知道,可有些事,逃脫不掉,就唯有麵對。
她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從今天起,你不管去哪兒,我都要和你一起。”
阮如晝驀地抬眸。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瘋啦!”詹德林雖是個閹人,卻是四品掌事公公,且他乾爹是禦前大總管,又伺候著麗妃,出了事不隻麗妃會保他,甚至連天子也會看在潘常的情份上,寬恕他!
“不管你高不高興,我已決心這麼做。出了事我自己承擔。”
阮如晝無言。賀敏從小雖然不太說話,可性子是出了名的倔。
兩人誰也不說話,隔著一臂的距離沉默了片刻。
最後還是阮如晝先軟下來:“你隨意。”她冷淡道。
賀敏動了動唇,可終究也沒說什麼。見她轉身前行,便跟在身後。
他而今能為她做的,也不過如此。區區八品小吏,真要見到正四品的掌事公公,是要規規矩矩行禮的。
但他也想好了。大不了把事情鬨大,按祖製,內監調戲宮人是要處以極刑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總是勸她去接任祭部首的原因。
當了祭部首,她就不再是樂伎,而是宮人。
但阮如晝必是不肯。
她從掖庭掙紮到雲韶院,就是為了擺脫深宮,她絕不肯再成為宮人。
“有人闖門啦!!有宮人逃走啦!!”
剛走到環巷附近,便聽見一陣呐喊。前頭巷口突然衝出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賀敏忙趕上幾步護著阮如晝退到牆角。
女人穿著掖庭女囚的月白衫子,不知多少天沒換過,衣物汙穢不堪。她衝出來,被巷口的賀敏嚇了一跳,轉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跑。
阮如晝尖叫一聲:“彆跑!”
可已經遲了。
黑色的勁弩從對麵哨閣呼嘯而出,近三尺長的箭杆直接洞穿女人前胸,她瘋狂奔跑的步子被帶得往前衝出,隻一閃眼的時間,整個人像一張紙片般,被死死釘在宮牆上。
粉白宮牆轉瞬被血染成刺目的紅色。
阮如晝整個人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七年前那個雨夜,同樣被一支強弩釘在地上的女奴花花,慘嚎著扭曲著身軀,像一條被大頭釘釘在砧案上的泥鱔。
鮮血隨著她的扭動,一股股地從傷口裡擠出來。
那雙漂亮的碧綠色眼睛在她麵前漸漸翻為灰白,猙獰的表情變得僵硬。
她呆呆地和她臉對臉,一動也不能動。
賀敏感到身後的顫抖,一回眸吃了一驚。
阮如晝從小膽大,還從沒有見過她如此恐懼的模樣。但下一秒,他沒猶豫地轉身,抬袖擋住她的臉。
“喲喲!”哨閣上持弓的羽林衛忍不住打了個口哨。
從他的角度看去,賀敏的動作像是一個擁抱。
“膽兒真肥啊,偷到禁庭來了。”他向上丟顆花生米,正要張嘴接住,卻不想花生米半途被人出手掠走。
“嘖,”羽林衛剛要罵人,一抬頭卻見是沈泊,忙一躍而起,“啪”地站直行禮:“大帥!”
他從前是沈泊部眾,因傷從大同軍退下來。
沈氏向來不薄待自己弟兄,雖他家隻是普通軍戶,竟也入京得了個羽林衛的職務。
“您怎麼來了?”羽林衛欣喜地問。
他在大同軍時便是沈泊的中軍將士,因衝殺勇猛受過這位年少將帥的好幾次嘉獎。
“給你阿兄的。”沈泊將手上的藥囊拋進他懷裡。
羽林衛語塞了一瞬,眼角都有些濕潤。
“您還記得我阿兄啊。”阿兄曾跟隨沈泊守過城,孤軍無醫,負了傷的右臂長出蛆蟲,毒侵心脈,不得已斷臂求生。
雖說保了一條命,可傷臂每年冬季都疼痛難忍。沈泊知道後每年都給他弄虎骨製藥療傷。
“家裡過得好嗎。你阿兄還在鐵匠鋪子乾活?”沈泊說著,走到窗邊椅子坐下,漫漫回頭,不由微微一頓。
那個側影……
“回大帥,我阿耶年前過世了,阿兄扶靈回了老家,不想遇見青梅竹馬的姑娘,便在那邊成親安家了……”
羽林衛絮絮叨叨地說著家事,見沈泊視線在窗外停留了片刻,便忙上前給他解釋:
“方才又有人從掖庭逃出來,讓我給擊殺了。”
沈泊眸光微轉,看向那幾名正將女人從牆上往下摳的內侍。
“逃得頻繁嗎?”他接過羽林衛殷勤端上的粗茶,隨口一問。
“嗐,”羽林衛笑:“這起子死心眼兒!都給她們說那麼多次,彆逃,逃就一個死!就是不聽!隔幾個月就有這樣的。”
沈泊不語,慢慢轉著手上那隻杯子,腦中莫名浮現那個雨夜中的小孩。
雷電交加的大雨之夜,肆虐的雨柱如鞭無情澆打著所有人。她像是被嚇壞了,靈魂出竅似地跟那個死人臉對臉地僵峙著。
頂多不過六七歲年紀吧。
掖庭常有這樣的罪官兒女。冤案難免,掖庭之中不乏忠臣之後。
因思及此,他隻驅逐她原路退回,沒有殺她。
沈泊望向遠處那個吃人巷口。
時隔多年,不知那小孩還活著嗎。
環巷外,幾名內侍已收拾了屍身,不過一柱香的工夫,血跡全無,粉牆如故。一個剛才還活生生的人,便被悄無痕跡地抹殺,仿佛從未來過。
“沒事了,你還能走嗎?”賀敏放下大袖,關切地問。
他今日才發現,雖然阮如晝膽大包天,可到底是個小娘子,眼見殺人還是會嚇成這樣。
阮如晝通身冰冷。
那道寒氣,就像從那個遙遠的雨夜奔湧而來,轟然將她徹底凍住。
“嗯,走吧。”阮如晝情緒有些低落,垂著頭向前走去。
哨閣上,正準備起身離開的沈泊身形微微一滯。
那個原本被擋去大半的側影忽然顯露出來,竟然是她?
昨天那個被內侍糾纏,逃進假山洞的樂伎。
“原來是雲韶院的阮娘啊!”羽林衛也看到了她,不由驚呼道:“那就不是偷啦。”
他脫口說完意識到失言,忙一巴掌捂住嘴。
果然他家風光霽月的大帥修眉微蹙:“誰?”
羽林衛囁嚅了一下嘴唇,答非所問道:“我先以為,那個男的在、在偷人。”說著意識到還沒回話,又忙道:“那個女的,是雲韶院的阮娘。模樣生得好,總有人糾纏她。”
總有人糾纏倒是真的,沈泊回眸掃一眼那邊,心裡滑過一個念頭:生得好麼?倒也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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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動身早,到得樂壽殿前,才不過卯初時分。
龐公公剛出殿來準備叫宮婢傳膳,一眼看見阮如晝拾級而上:一襲綠衫子,櫻色絲絛綰纖腰,晨光中娉娉婷婷,好似春天新發的楊柳嫩枝一般。
“你來得正好!”龐公公忙向她招手,指揮宮婢將燕窩粥轉交在如晝手上:“你端了這個進去,太皇太後正等著用呢!”
如晝隻得接了,走到殿前,身著一等宮女服飾的碧顏笑盈盈地上前給她打了簾子,引她進入內殿。
“去吧。”碧顏借著羅帷遮掩,輕聲在她耳邊遞了一句話:“殿下心情不好,你小心些。”
如晝心頭突地一跳,忙回眸想再多問一句,肩上卻被碧顏輕推了一把,將她推進了碧紗閣中。
如晝見她利落地轉身出殿,回身還將殿門掩上,頓時一顆心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