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從樂壽殿出來,已是紅霞滿天的傍晚。

金烏沉西,天色漸暗,身穿嬌粉色宮裝的宮娥們,握著長長的燈仗,輕盈地穿梭在描金漆彩的廊簷下。

成行的、高懸在簷下的彩繪紗燈,很快便被逐次點亮。

“阮娘慢行,賀丞還在左銀台門等著你。”龐公公的話像從極遠處傳來,雜著莫名呼嘯的風聲,阮如晝略有些遲鈍地轉回身,含糊應聲,握掌行禮,再次道了彆。

看她飄飄忽忽地下了階,走路都仿佛是虛浮,年邁的龐滿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和擔憂。

“不止你心疼,老身也心疼。”驀地聽見主君聲音,龐公公忙躬身回轉,小心捧起太皇太後遞來的玉手,順著她的步子行至階邊。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難得不畏艱難,多加磨練定能成器。”

“是。”龐滿恭敬作答。

太皇太後一雙妙目流轉,盯著旁邊那顆略顯乾癟的頭顱,不由“噗哧”一笑:

“你這老東西,少敷衍了。”

龐滿望向她,也不由露出會意的笑容,臉上刹時被皺紋堆滿。

“咱們呀,都老啦。”太皇太後搖頭笑笑,扶著他的手轉回殿內,在紫羅帷後的鎏金紫檀雕福壽的長榻上靠了,才長長歎息一聲道:

“襄州執意要給她那寶貝兒子求娶王氏女,老身若是明著阻攔,必要得罪襄州那丫頭。”

龐滿點頭,將一盞燕窩小心放在橫幾上。太皇太後輕抬了下手,旁邊侍立的碧顏便忙上前,端起琉璃盞子,半跪榻前,用小銀勺每次挑些許,輕輕喂送。

然而亦隻進了幾口便擺手作罷,待碧顏將東西都收拾出去,掩上殿門,太皇太後才又開口:“這件事,需得一個人攪局。彆的人我不放心,也就隻有阮兒這丫頭,自小機靈,性子沉穩,又吃得苦,選她最為妥當。”

楊瑾沒有說透,她所以選阮如晝,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她長兄的命,還捏在她手裡。

阮如晝原有兩兄一弟,她是家中唯一的姑娘,自幼受儘寵愛。卻不想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父親被上司陷害自縊於獄,母親在掖庭剛生下弟弟未久,凶信傳來,母親一病不起,弟弟很快也夭折。

她兩個未成年的阿兄流配千裡,二兄阮謙途中染病夭亡,長兄阮弘雖撐著病體到達朔州,卻也是瘦骨支離。

若非自己有眼光,注意到阮如晝尚算個可用之人,暗中遣人從采石場把他弄出來,又暗找地方給他延醫養病,想必此人也早已一命歸西。

這些往事,阮如晝都知道,所以,她一直是她的人。

“殿下所慮極是,”龐滿低聲附和,也歎:“此事雖難,可若成了,便能名正言順出宮與兄團聚,也算圓了阮娘多年的夢願。”

“是啊。”楊瑾疲憊地點點額心,龐滿忙輕步繞到榻後,抬手為她按捏額頭。

“殿下累了,老奴為殿下按頭,殿下好生歇歇罷。”

“老啦,”太皇太後又感歎了一回:“若再年輕十歲,太子這點危難又算得什麼?再複雜的局麵咱們也不是沒應付過。可惜啊,皇後不頂用,這麼多年,被那起子狐狸精鬥得東倒西歪,連太子也被她拖累……”

她越說聲音越小,很快便睡了過去。龐滿的手卻不敢稍停,隻是一下一下,近乎機械地按壓著。

-

“到底是何事?”賀敏略提聲調,又追問一次。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阮如晝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他還從未見過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

“太皇太後說了什麼?”他忍耐不了,邁著大步走到她前麵擋住去路:“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說出來我替你想法子啊!”

阮如晝這才如夢初醒,怔怔地與他四目相對,胸口一直憋著的那口氣猛地就散了去,整個神魂晃晃悠悠地回到身上。

“沒、沒有。”她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唇,“殿下叫我去商議芳林殿作舞的事。”

“彆騙我!”賀敏太清楚了,她從小一想騙人就忍不住舔唇,他一把抓住她雙肩:“到底出了什麼事?”

阮如晝心亂如麻,剛才發生的事於她而言更像一場夢。她現在亟需回到自己的小屋裡,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真沒有事!”她甩開賀敏的手:“有事自當和你說的!”

這話出口她立刻就後悔了。今天的事,她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當然——如果這是真的,不是她在做夢的話。

嫁給沈泊……這是她做夢都沒夢到過的事。

她夢到過向他報恩,夢到過在遙遠的街市偶遇,甚至夢到過自己變成刺客跟他叮當打鬥,卻唯獨沒有夢過嫁給他。

因為就算睡著了,也覺得這個不可能。

阮如晝一個人埋頭疾走,回到自己的院子,徑直進了屋,將門窗都關上落了栓子。

像小時候感到害怕時一樣,她以最快的速度上床,鑽進布衾,黑暗與熟悉的織棉氣息一下子將她完全包裹,仿佛快要湧出胸腔的那顆心這才一點點,慢慢放平。

“你可以先回去想想,過幾日想好了,再來回複我……

“你隻需守住那個位置3年。待丹洲及笄,我自會將丹洲賜他為妻。但在此之前,你不能讓王氏占了那個位置。不管用什麼方法,守住它,你便贏了。”

“但你要記住,沈泊是天子唯一的親外甥,他的母親是聖上唯一的同胞阿姊,是大曦朝唯一的長公主。你的身份,與他並不匹配。切勿對他動情……”

一臉慈和的太皇太後說完這句話,拉起她的手,垂下眼簾長歎一聲,說:“這件事是很難,但我是為了你好。“

她不知道太皇太後所說的“這件事“,是指攪局沈泊的婚事,還是指”切勿對他動情“。

可不論是哪件事,她都看不出,她是在為她好。

大同沈氏自前朝鎮守西陲,手握三十萬精騎,一直是皇家忌憚的對象。

可不論是打壓還是分化,皇家使了不少手段,也未能順利接管那些對沈氏忠心耿耿的各族部眾。

這也難怪。

當年大曦開國之君中原稱帝,沈氏為了止戰,主動率部向祖帝投誠,其所護數十萬部族百姓感沈氏之恩,共歃血盟,世代不叛,臣於沈氏。

大概皇家也是見強取無用,便換了懷柔之策,一連幾代,都挑選皇室公主下嫁,與結秦晉之好,安撫沈氏。

隻是有些公主願意終身為皇家所用,兢兢業業地製約沈氏,可也有一些公主,與夫君情投意合,歲月悠悠,反而倒向了沈氏一邊。

那位大名鼎鼎的襄州長公主便是如此。

阮如晝入掖庭時,長公主已出嫁多年。饒是如此,宮中依然流傳著此人心狠手辣、跋扈張揚的傳說。

據說她為人狡慧性格強勢,當年她母妃無寵,她便討好先皇後,讓無所出的皇後將她養在身邊。

她為了保護弟弟,刻意讓他自請出宮,帶著母妃遠赴封地,又在諸皇子為爭儲位慘烈相鬥之時,說服先皇後支持自己的弟弟,最後在先皇後的全力支持下,真的將弟弟扶上皇位。

而天子登基後,為了感謝阿姊的恩德,幾乎對她言聽計從。

襄州長公主一婚喪夫後,因看中當時意氣風發的晉國公世子沈朝,搶掉原本屬於侄女的婚約,霸道下嫁小她十一歲的沈朝。

原以為沈朝桀驁不馴,不可能與她相諧,可誰料,次年她便生下繼承人,便是現在的晉國公世子沈泊。

對襄州長公主來說,製約沈氏?不存在的。

她之所以急著要替沈泊與太原王氏聯姻,不過是為了保沈氏,保她的親兒子沈泊。

阮如晝蒙著頭,烙餅般地輾轉反側。

如今,各皇子為爭儲位爭鬥正酣,太子飽受譏謗,不僅大失聖心,在朝中威望也是日薄西山。

常貴妃所出的二皇子,背靠舅父平南王,在前朝手握吏部主事權,掌握著天下官吏晉升功考,人望不凡;德妃所出的四皇子雖然在前朝勢力不如兄長,可他的姐夫手握京畿大營兵權,天子將自己與京城安危托付於他家,可見聖心所向。

惟有太子,雖為嫡長子,卻多年無寵,甚至因為天子對皇後的厭惡,近年來連連打壓弘農楊氏,若不是看在太皇太後也出身楊氏,恐怕連現有的幾個重要職位也會褫奪。

去歲,二皇子翻出著名的“韓橋案”一舉將太子打倒,若不是太皇太後回得及時,太子隻怕已被廢棄。

太皇太後為保住太子,一直在拉攏沈氏。長公主何等精明之人,打聽到太皇太後有意將楊妃所出的丹洲公主賜婚沈泊,隻因為丹洲公主尚未成年,是以未曾提及。

得知此事後,長公主立刻進宮,向天子求賜太原王氏之女,天子夾在太皇太後與長姊之間,左右為難。

然而太皇太後畢竟隻是個祖母,天子被長姊說服是遲早的事。所以太皇太後才會急得兵行險招,竟要祭出阮如晝這麼個命賤如草的外人來攪局。

說是隻要王氏女不嫁給沈泊即可。

可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舞娘,要怎麼阻止沈王聯姻,用正當的法子定難做到。

到最後,無非是出些下三濫的招數,至少要在外麵看來,營造出沈泊留情舞娘的印象,讓太原王氏乃至京都各大世家,一提到沈世子,就舍不得將女兒嫁給他的地步。

如此一來,長公主的怒火,便會由丹洲公主身上,轉移到她這裡。

阮如晝:……

更糟心的是,太皇太後為了把自己從此事中摘乾淨,竟要她自己想辦法。

她能想什麼辦法?

半夜用繩子把自己放到他床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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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兒,阮兒?”外麵隱約傳來拍門聲,阮如晝一怔,忙掀了布衾去開門。

來的果然是碧顏。

“就猜你沒心情去吃飯,給你帶了些果子。”

她打開鑲著螺鈿的黑漆食盒,取出幾個盤碟:

“昨兒殿下突然想吃鮮梨吊的飲子,可這時節哪兒去現找梨子,我就想起你去年弄的那個甜梨醬來。用完了還剩下些,殿下便叫我做些果子,送給你吃。”

她將其中一碟乳白色的點心放到她眼前:“這個呀,是涼薯粉混了你用冰糖熬的甜梨醬,和好了搓成團子,再用梨花模子壓了蒸的。

“跟花影糕差不多做法,你快嘗嘗好不好。“

阮如晝被她按在桌邊坐下。

她知道碧顏的來意,也在等著她來。老人精有意沒有在殿內把話說透,就是留著讓碧顏來傳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