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晝的居所在雲韶院東北角的一個小雜院中。
歌舞署裡大半的舞伎皆是樂戶出身,自有家人,並不住在雲韶院,而是住在宮外,樂戶聚居的常樂坊中。
阮如晝推開漆色斑駁的窄小木門,肩頭的傷口驀地便疼痛起來。
5歲那年她和阿娘一起被關進掖庭獄,阿娘體弱,驚怒之下一病不起。儘管很多人都知道阿耶是被上司陷害,慘背黑鍋,可天子金口玉言、禦筆鐵斷,無人敢為鳴冤。
阮如晝望著院中雜碼堆疊的爛木,心中驀地一寒。
昨天就有雜役頭目過來知會,說要征用她的院子堆些木料,她還以為是前麵要上殿的好木頭。
阮如晝彆開臉,一個人抵著門板閉目靠了片刻。
破木頭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隱隱一股漚餿腐氣。
那個龔內人真不愧是麗妃精心挑選的狗奴才,她本出身雲韶院,自然知道如何讓一個人在雲韶院呆不下去。
懶得再瞥一眼,阮如晝徑直走進自己的小屋。
那堆爛木頭刻意被堆在她窗邊,原本就潮濕滯悶的屋中雍滿難聞的臭氣。
心裡縱氣,可也懶得一一計較,阮如晝摒住呼吸,飛快換了衣服,本想給肩後傷口抹些藥膏的,也顧不上了。
出門後她沒有從大路走,太皇太後居住的樂壽殿在禁庭西北,靠近天子起居的西苑。
而雲韶院在禁庭東側。
雖然兩者相隔甚遠,但若是沿著太液池畔的小徑一直走,半個時辰便可到達。
最重要的是,不必經過那條森冷的環巷。
環巷原本是為防止掖庭奴逃跑而修的一道圍牆,因掖庭中除了囚禁著罪官眷屬,還有不少從異國戰場俘虜來的女奴。
曾有性情野蠻的女奴偷偷潛入宮苑,險些驚嚇到後宮妃嬪。
出事之後,原本低矮的圍牆便加高加厚,為防患未然,先帝又將宮牆內移,硬是擠出一條細長的巷道,全程設於禁衛強弩射程之內。
後來又幾經改建,變成了整個圍住掖庭的一道環巷。
一年四季,那巷子裡兩側高牆森森壘壘,透不進一絲陽光,又被射殺過好幾個企圖越牆逃逸的女奴,染了血的石板小路便顯得愈發陰寒濕冷了。
阮如晝猛地停步闔目,將已浮至眼前的可怖畫麵摒出腦海。
“喲,這不是雲韶院的阮娘麼?”
一道夾嗓尖細的聲音落入耳中,阮如晝神思驟然一凜。
纖翹的羽睫不可克製地微微戰抖。
這幕落在詹德林眼中,心頭不由自主地為之一蕩。
阮如晝的美色便是擱在整個後宮也可稱惹目,也是因此,麗妃娘娘才會竭力打壓,生怕她有朝一日真的入了天子的眼,攀上龍床。
“阮娘大概忘了,自己是何身份吧?這條路,隻有宮人才走得,阮娘既是賤籍,又非宮人,走了這路可是要挨板子噠。”
詹德林的聲音像是拿手捏著嗓子發出的,聽得讓人頭皮發麻。
阮如晝下意識地往後退。
詹德林得意地晃著雙肩,發出嘿嘿奸笑朝她逼近。他長相奇醜,身形瘦如竹竿,一張麻臉上鼻眼都極小,卻偏偏生了一張闊口,笑時露出滿口黃板牙。
聽說他早年曾因形貌奇醜頗受折辱,後來屈己事人,又因辦事狠辣,被禦前大總管潘公公相中,收做乾兒子,才漸漸發達風光。
阮如晝不由自主地握緊掌心。
詹德林是出了名的老色批,宮中地位低微的宮人,凡被他看上的,無不被他戲弄霸取。阮如晝近幾個月才被他盯上,就算有賀敏護著,也被他纏了好幾次。
而眼前此處,在詹德林眼中大概是個最完美的捕獵之處。
阮如晝飛快打量四周,右邊是浩渺湖水,左邊是三四人高的園丘。園丘背麵便是禦花園的最東麵,景致不多,人跡罕至,需要走到更前頭的地方才可能遇人呼救。
詹德林得意地笑著步步逼近,對麵的小美人顯然也知道今日插翅難逃,四下環視後美如秋水的眸間難得地閃出驚恐之色。
“美人兒,你可知如今這宮中,隻有詹爺爺能救你?
“隻要你從了我,保管你日後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便是位份低些兒的貴人們也不會比你過得更好。”
詹德林越說越上頭,猛地便朝前撲來。
阮如晝強壓著心中驚慌,竭力閃避。可園徑狹窄,幾無騰挪之處,若設計向湖麵下腰引他撲入水,自己也難保不落水。
“小美人兒,你今兒已是無處可逃了。知道麼?就算我今兒要了你,也無人會替你撐腰。麗妃娘娘自是要全力保我的,因為你一旦成了我的人,就再也沒資格去爬龍床了。”
聽他滿口汙言穢語,阮如晝隻覺頭皮陣陣發麻,慌亂之下強行想從旁邊細縫擠過去,卻不想被他一把抱住,阮如晝眼前都是一黑。
“美人兒!”詹德林抱了軟香滿懷,身子興奮地抖動,血管都像炸開了一般。
駭人的酥麻之感自頭頂刷地流遍全身,隻覺頭腦都渾蒙了,口裡“姑奶奶、小心肝”地一陣亂叫,恨不得將整個身子都拆碎了全數頂進這軟玉溫香之中。
阮如晝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一瞬凍住。
腦中閃起一道白光,記起十三娘曾教她的致命招術,狠狠扳住詹德林單薄的雙肩,猛地抬膝,重重撞上他袴間。
詹德林發出一聲慘嚎鬆開她,捂著襠部滿地打滾。阮如晝知道自己力氣有限,剛才那一腳並不能讓他倒地不起,遂不敢停頓,轉眼便跨過他向前狂奔。
她恰好在園徑的中段,但往回跑的話,是更長的一段無人之地。往前跑,隻要跑得快,便有望抵達禦花園的“桃李閣”附近。
那裡如今繁花盛開,或許有宮妃或什麼貴人會入園賞花。
詹德林自然也看出她的心思,雖然知道追上去亦會冒險,但剛才阮如晝那狠狠的一腳讓他氣急敗壞,想不得更多,爬起來歪歪倒倒地便去追她。
詹德林雖然看起來病病歪歪,可自幼常年為貴人們跑腿練出來的腳力,不是阮如晝能比的。
眼看兩人之間越來越近,阮如晝見左近有一片幽綠竹林,記得鑽進去便能到達一處假山山洞。
她遲疑了一息。
阮如晝自幼在掖庭長大,又曾多次刻意策劃逃離,所以宮中幾乎所有地方都千方百計地去實地探察過。
她記得那個假山似乎是通向桃李閣附近的一處清池,是貴人們遊玩常去之處。
就算落個衝撞貴人的罪名挨大板子,也好過落在詹德林手中。
身體仿佛又感受到剛剛被那雙堅硬指爪牢牢抓住的恐懼,阮如晝不管不顧地衝進竹林,原以為能搶在詹德林前麵鑽進山洞,卻不料腳下踩到一粒滾圓碎石,身子斜傾,竟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
“泊兒這一仗,可是打出了咱大曦朝的威風啊。”
桃李閣中,儘管隻有君臣二人,明帝還是把話說得好像皇親國戚濟濟一堂似的。
他不太喜歡這種君臣獨對,太聰明的大臣,滿身煞氣的武將,都令他感覺壓抑恐懼。
本來這兒還有他的伴當禦前大總管潘公公陪著他,可剛才亭子裡風大,潘常趕忙的跑回去給他取披風了。
明帝略感羨慕地望著隻穿了一襲緋袍,越發顯得鬆姿朗潤,貌如芝蘭玉樹般的外甥。
“不過是僥幸小勝,仰賴天子聖明,神明助佑。”沈泊不鹹不淡地答。
他有意說了實話,開年的第一仗並不能說明什麼,更何況大曦軍高據險關要地,也隻是堪堪保住左近寨堡,就算說勝,也隻是慘勝。
他去冬才被調任薊門,邊境諸鎮、險要之地都還不曾查勘完畢,如此戰績,於他而言,也隻是馬馬虎虎,欺人可,欺己難。
原本他正琢磨著一個計策,打算大乾一場,陛下卻一道聖旨將他召回了京城,說是另有要事相商,至於薊門之亂,竟要派端王大軍親征。
“哎,泊兒不要太過謙啦。”明帝象征性地說了些毫無意義的誇讚之語。
作為一個全憑運氣登上帝位的撿漏天子,明帝幾乎不具備身為治國之君所需要的一切智慧與品質,甚至可用“不學無術”來形容。
比較之下,曾在深宮之中,與太皇太後和先皇後有過多番較量的明帝的親姐姐襄州長公主,反倒更不好對付。
已慣與長公主殿下周旋的沈泊,到了禦前頗覺從容。隻言對幾輪,便弄清楚了皇帝這古怪之舉的背後實情。
原來臨陣換將,並非疑忌沈氏,隻因端王的母妃纏著他求情,他推脫不過便答應了。
沈泊一時無語。
邊境戰事,關係一國生死存亡,何其重大?竟被國君當作人情隨送?
再說,難道天子以為,在已經奪回烏鴉關的現在,那場鬨到連失八城的薊門之亂,靠一個從未帶過兵的外行人,憑借人多勢眾便能輕鬆平定麼。
沈泊抿住唇,打消了向皇帝勸諫的想法。
既已確認這次臨陣換將並非皇帝生疑,後麵的事倒並不難辦了。
隻需讓端王知難而退,這場風波便可迎刃而解。
畢竟,皇帝可以不在乎百姓失所、將士死活,但跟隨他薊門退敵的,可都是從大同帶來的六鎮精銳。
那都是跟隨了沈氏多年的世家部曲,他不能不替他們考慮。
端王母子要奪權換將,隻求天子還火侯略欠,隻怕得過他這一關才行。
——“哧啦”!
遠處隱隱一道裂帛之聲,沈泊敏銳側目,餘光捕捉到鮮豔的湖藍色衣角,在掩映的竹葉中一閃而過。
阮如晝拚著襦衫被扯壞,強行掙脫詹德林那隻鷹爪般堅硬的大手,一頭鑽進了黑黢黢的假山洞中。
洞外竹徑上,詹德林見獵物脫身,而頭上不遠處恰好傳來君王熟悉的說笑聲,明顯明帝就在上麵的桃李閣中。
雖然心中深深的不甘和憾恨,可他到底不敢再前進一步,暴露自己行藏。
他亦不敢在竹林中久留,此處盛景,怕另有貴人行至。思及此等,終隻得恨恨地一咬牙,退出遠遁。
幾乎是趴在地上聽見那足音漸漸消失,阮如晝懸著的心才晃晃悠悠地緩緩落地。
她悄悄直起身,反手細細摸著背上的短衫。
方才她聽到一聲裂帛之音,怕是衫子被抓爛,好在似乎隻是後麵的花式係帶被扯斷了。
阮如晝鬆口氣。若是衫子被抓壞了,少不得又要先回去換衣裳。
她疲憊地坐倒在地。
耳中隱約傳來說笑之聲,她不禁豎起耳朵。
方才往這邊跑的時候,她就發現園丘上麵的桃李閣裡有人。聽聲音像是天子在召臣工對談,她聽到天子聲音愉快,才壯起膽子往這邊闖。
那時心裡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真被詹德林抓到,她定會拚死高聲呼救。隻要事情鬨大,就算潘公公有意偏袒詹德林,天子也未必肯當著臣工之麵包庇家醜。
萬幸的是,一切平安,有驚無險。
她摒息聽著樓閣上麵的聲音,明帝身體孱弱,說話聲音一向不大,倒是另一個偶爾響起的聲音,雖然單調不高,卻中氣暗足。
那沉韻之音,就像部伎拿著小金錘,凝神摒息鄭重敲擊著上等玉磬。低沉華貴,卻又疏雅冷定。
“……使君大人愛民如子……朔方四鎮穩如磐石……待平定薊門,即調大同軍回守白石城……”
阮如晝竭力捕捉那道好聽的聲音,可惜外麵風大,吹動竹葉簌簌亂響,她斷斷續續地又聽天子提到“大同”和“襄州”,忽然心有靈犀般地眼前一亮:
襄州與大同相隔萬裡,唯一的共通之處,便是晉國公沈氏。
難道,是他?!
她不由起身朝洞口方向挪了幾步。
可巧天子也要離開,外頭的聲音頓時連貫起來:
“你離家早,難得回來陪你娘,這次就多住些日。”
“是。”
“聽說那位王氏的閨秀不日也要進京?”
“回陛下,此事是母親安排,臣尚不知。”
“哈哈!你呀!你還年輕,忠於國事朕自然也是高興的,可你畢竟也是朕的親外甥,朕還想早些看到孫兒輩們。你是不知道,宋國公家的懷光,撫遠公家的武俊,雖則也才娶妻,可妾室早就好幾個啦,他們都與你年紀相仿,你可不要讓你娘太過著急……”
沈泊隻是含笑聽著。
路過山洞時,瞥了一眼石徑上的靈巧足印:果然是逃進洞中了。
那個衣角顏色,應該就是方才在遠處園徑被紫服內侍糾纏的女子。穿的並不是宮人服飾,想是教坊司的樂伎?
儘管推斷山洞中的是個女樂,沈泊還是謹慎地走在明帝側後方,以便隨時警戒刺客。
山洞中,阮如晝一直怔怔地站在原處,直到隻餘鬆風竹濤時,才驀地回過神。
算上上次在他麵前裝瘋闖駕,她已有三年不曾見過他了。
她垂著頭,難過了片刻。
可再抬頭時,已覺得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