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夫人廟裡有個不知歲數的田鼠精。起初隻是來偷吃貢品,懵懵懂懂開始蹭香火。和那些狐狸精,黃鼠狼一樣,修煉多年,隻差向人“討封”。
她常偷來衣料披上,去問路人:“我像不像人?”
若那人說句 “像,就是人”,就能功德圓滿,修成正果,化得人身。但若那人說 “不像”,她就道行儘毀。倘若運氣好,遇個見多識廣還嘴甜的,說句“喲,大仙”,她還能直接成個半仙。
奈何這鼠精不辨人美醜,裝扮怪誕又行跡鬼祟,始終不得人承認。但運氣也不壞,至少沒被人說過“不像”。隻是來廟裡求夫求子的婦人們,總是驚懼激動地口呼“妖怪”,尖叫著將她痛打,倒是家常便飯的。
自從鄭姬來了桃花夫人宅,這鼠精就不斷聽眾人說起這個美人。偷偷去看了,兩眼睛一嘴巴,沒覺著與旁人有何不同。
回去想想,從前討封不得,又舍不得法力,許是想岔了,白白荒廢多年不得進展。複潛去偷了鄭姬篦子上的頭發吃了,大手筆用百年修行變了鄭姬的容貌,又日日觀察鄭姬的言行舉止,學她做人。
她白日變鼠,躲著偷看,夜裡變人,在那桃花林裡對著月色練習走路說話。漸漸的,有傳言:桃花夫人時常夜間在桃林現身顯靈,一靠近就化成一道白光消失。
鄭姬好奇也去看,鼠精卻不離去,轉過那張同鄭姬一模一樣的臉來看她。
鄭姬詫異,問她:“是位大仙?敢問您為何變成我的模樣?”
鼠精本想捉弄嚇她,等她尖叫,不料等來了期盼百年的“封仙”。
她甚是滿意這意外之喜,果然沒白花一番功夫和修為,對鄭姬讚不絕口道:“你真是個大美人!都不怕我,也不亂叫,王的女兒果然同凡人不一樣。”
鄭姬見她頂著自己的臉,卻神情可愛,笑著搖頭:“我小時候怕黑怕鬼,有位宮人同我說過,她見過一位大仙,對她很好。”
其實那宮人的原話是:‘’ 我嫉妒彆的小女娃頭繩好看,故意給她偷偷扯壞了,被她推了一把,從小山包上跌了下去,崴了腳還磕壞了門牙,被一個人留在那裡等到快天黑,可憐兮兮叫不到人。突然有個衣服奇怪還醜呼呼的小子,躲在樹後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趕緊吐出帶著門牙的一口血,大喊:‘快來扶我,我要死了!’ 那小子被我嚇一跳,也還是不肯靠近,非要我先答他像不像人,我那時不知哪根筋不對,吼他:‘像!我看你像我丈夫。’ 哈哈,這下真把他嚇死了!天知道我才十歲,怎麼能那麼皮。後來他當真說要等我長大娶我,天天來看我。我娘病了來送錢,我姐姐出嫁也來送,家裡都以為他是半仙,自然會法術變錢,結果後來成了親才知道精怪也是要乾活的,他說他倒是能憑空變布幣,隻怕我們剛交到彆人手上就化了葉子,得叫人打了。‘’
鄭姬因為這個故事打小兒就盼著自己也遇著一個可愛的妖怪,但這故事有個匪夷所思的結局,令她傷心:後來突然有一天,宮人雍娘那老實的妖怪丈夫被打的吐血回家來,沒熬過半天現了黃鼠狼原形死掉了。雍娘沒了爹娘和丈夫,為了弟弟妹妹,立馬改嫁了,後來進了宮做工,她才能聽到這個故事。
鼠精不知她這些曲折的來龍去脈,隻天然親近這福星,老實交代道:“他們都說你美,我就吞了你的頭發,想學你做人。”
自此,她明目張膽的粘著鄭姬,什麼都學她。
她知鄭姬名“瓊”,意為美玉,就給自己起了個名叫“玉女”。
鄭姬不趕她,把她當雍娘的丈夫一樣看待,越看越覺得妖怪都是一樣的老實天真可愛,就由著她去了,隻約好了不能同時用她的臉出現在人前。
這樣一來,玉女就因為公子讓的來訪,三天兩頭地要躲起來,她頗為不滿。
這日,趙長君也來看鄭姬。他倆煮茶呆坐,一屋子楚宮人守著。兩人見了禮又問好就再不說話,隻是沉默坐著。
不久,有人來喚長君,道有信來報。
鄭姬看他離開,讓人退下,一個人呆著。
玉女又鑽出來,湊進她懷裡聞。鄭姬被她鬨得癢,正要推開,突然聽她一句:“你不喜歡常來的那個討厭鬼,你喜歡今日這個。他也喜歡你。”
鄭姬笑著輕聲叱她道:“胡說八道。”
正說著話,長君卻突然闖進來了。
他剛得了信:為鄭楚婚事變更的廟見占卜竟是大凶。公子讓私下替換了卜卦,欲瞞過楚王,被告密事發。楚王不悅,兩人正爭執僵持。
長君擔心有變,來通知她早做準備。進來卻呆住,見著了兩個鄭姬:一個著紅衣端坐,另一個著紫衣、癱在紅衣鄭姬的懷裡。
他掏出匕首刺向紫衣鄭姬喝道:“什麼妖怪?休要碰她!”
鄭姬阻攔不及,玉女化了白光朝桃林奔去,趙長君匆匆喚人來保護鄭姬,跟著追了過去。
他用佩玉砸得玉女現身。玉女不知他的玉佩是什麼神通,令她使不出法術,又見這人撲來就要殺她。
她揚起臉對著他,學鄭姬蹙眉,又急忙擠出淚,見他果然愣住,道:“你不殺我,我就替她嫁給公子讓,你看如何?”
趙長君聽罷,斥她荒唐,兩國聯姻豈是兒戲。轉念又想,告廟占卜不順,他本就擔心事情生變。他有家傳寶物在手,製得住這妖怪。其實若謀劃好了,興許他和鄭姬都有望回鄭,要能讓楚國理虧更好。遂止了殺玉女的念頭,使勁攥著她手腕不放,細細想了一陣,吩咐於她。
當日湊巧,公子讓日落時分就冒雨過來,向鄭姬交代占卜大凶的後續。
他已說服楚王,此卦非不可解:高人指點,要在今夜執弓帶箭在郢都西郊的林子裡,射一巨鳥兩箭。他要即刻出發,叫她勿要憂心。
鄭姬始終不見玉女回本就擔心,遷怒道:“既如此,就不該來我這裡。何不找人傳信?大半夜冒雨從這南郊再跑到西郊,你還要在個林子裡待上一夜?都說你是會打仗的,這樣呆的將軍,我從沒聽說過!”
公子讓知她關心,一揖笑道:“嗯,我朽木腦袋,待夫人日後教我。” 又道不能再耽擱欲走。
鄭姬攔他,道有護身符給他,讓他等片刻就好,自己匆匆去尋。
不一會拿來個佛像吊墜,公子讓頗為難道:“楚國不信此道。”
鄭姬不理他塞過來,又遞來一盞酒,道:“喝了再去吧,驅驅寒。”
公子讓歡喜接過,笑眼盯著她呡完,想與她說句“明日回來,等這樁事了,就可以成婚了”,眼前卻轉起來,悶聲倒下。
再醒來,已是洞房花燭夜,他莫名覺著忘了什麼,卻見鄭姬盛裝走來,遂不再去想。
她對他笑;她也接過了那半瓠盛滿酒液的苦瓜,與他一同飲下合巹酒;她挑起兩人的發,行了結發禮。
眾人退去,他拉過她的手,輕輕拽過來貼近自己,隻笑著,怎麼都看不夠。
她靦腆低頭,又罵他癡。
他矮下身仰麵湊過去,吻她。唇輕輕印上額頭,見她閉眼害羞不動,他又去吻眼睫,鼻子,流連往下,終試探著貼上了她的唇。他同時去抱她,手臂環住,擁她入懷。察覺她始終乖巧羞澀,並無反對之意,才放肆去親。
良久,始終不鬆嘴,手忙腳亂地褪去她的衣裳,帶著她倒榻上。
他的手摸到她的肩,按在那裡,溫暖柔滑,又忍不住去親她的脖子。手又慢慢摸到她的腰窩,在那裡愛不釋手。
他們一直親吻著,直到兩人俱轉過身來,不再側躺著。他撐著手在上方看她羞紅的臉,又啄她額頭,眼睫,看她睜眼,見到她眼裡激動癲狂的自己,不願再看,捂住她的眼,俯下身去吻她,徹底靠向她。
他始終不願放開她,貼著吻她的唇和脖子,手貼著她的腰窩,見她那些痛苦愉悅,恍然如夢,不願醒來。
正午日光刺眼,他茫然不知身處何處。
轉頭陡然發現一女子在懷,一張陌生的臉。他朦朧想起:他昨晚冒雨來尋鄭姬,飲下了她的驅寒酒,就醉到要冒犯她,幾個使女拉不住,拽出了鄭姬,推來了這個女子。
他難以置信,卻又有人來稟:鄭姬閉門不見。女子是鄭姬的妹妹,名玉女,鄭國準備的庶女滕妾之一,與鄭姬有幾分相像。
公子讓頹然久坐,想不明白。到黃昏,終是出來見人。
他在鄭姬屋外輕聲問:“你還肯嫁我麼?”
無人回應。他沒勇氣再說什麼。
他想說:“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他做了。他想不通那些模糊記憶裡的自己,怎麼變成了一個怪物,毀了半年來期待的美夢。
明明,隻要昨夜他去射了那隻鳥。
明明他想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的準備。
明明她已經開始接受他了。
他打聽過那日她與趙長君說的話,知道她不會接受旁的人,她不會允許他們如同她阿父阿母那樣。如此成婚,她隻會為了鄭國,接下妻子的身份,不再看他,困住自己一輩子。
他想說很多,一句也不能開口。
屋內,鄭姬躺在榻上,昏睡至今未醒,聽不見屋外種種。昨夜她還未將護身符交出,就被玉女弄暈了。
玉女坐在塌邊也不出聲,望著公子讓投在窗上的沉默影子。心裡的念頭轉的停不下來:這個昨夜與她交頸的公子,可憐地站著,不開心,隻愧疚以為自己發瘋。這個人她原先不喜歡的,原來他是這樣溫柔的。可憐她被那姓趙的要挾,做這些壞事。可惜他不會記起昨夜。抹去了、換掉了的記憶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看他站到天明離開。玉女對自己說:“我去看看他。” 也偷偷跟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