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長來兩鬢霜(四)(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4748 字 2個月前

老?

眼前的夫婦確實已經霜鬢兩邊白,可卻絲毫不顯病態,完全不似一副走不動道的樣子。

既是如此,那為何要說出這種話呢?

席光心臟糾緊,道:“不算遠的話,我們就一起走,像方才說的那樣,慢慢走也是可行的嘛,總能到的。”

村夫搖頭道:“姑娘自去便是了,又何苦遭我們拖累呢?”

“怎麼會是拖累?二位待我這般好,我不想留你們在這,自己倒一人逃難去了。不去簡陽也行,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避一避,等過了這一陣再回來。彆看我人長這樣——”席光眉頭忽地皺起,擼起袖子,對著空氣掄了一拳,“其實我,其實我不那樣的。到時候遇上什麼,那就解決什麼,實在不行的話,也一定還會有其他辦法的!”

她已經想好了——遇上雪怪,那就拚命相搏,打不過就跑,跑不過就埋。挖一個坑,將他們埋起來,暫時躲一躲。一片相同的茫茫雪白之中,就算是雪怪,也不一定就能很快將他們找到,而她就借助著這片刻,搬塊大石頭打死它,踹倒棵大樹砸死它,挖個懸崖邊的陷阱摔死它……如此一千零一種死法,總能為他們開辟出一條生路。

村婦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待姑娘好,隻因姑娘令人看了喜歡。實不相瞞,我們留在狄道,除了走不動,還有其他的原因。”

“我們在這裡,還有想等到的人。若是這麼一走,怕她尋回家後,見不到了。”

席光愣了下,突奔的心神被強壓下來:“……想等的人?”

“正是,”村婦對她笑了笑,目光投向門外,“我們啊,曾有一小女,自多年前離家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村婦的眼眶漸漸發紅,頭像一個蓄滿水的竹漏,緩緩低下,隱約可聞眼淚砸地的聲音。

村夫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對席光道:“姑娘有所不知,在多年之前,狄道也曾下過一場暴雪,預測為‘惡’等,依中方羽州相告,不必逃鄉,隻需閉門不出,留戶躲難即可。中方羽州呢,會額外加派流官與士兵前來守衛。”

“因為不知那場暴雪要下多久,擔心之後可能要久困家中,所以在降雪的前三日,村裡麵一番商量,一致作了個決定,收拾工具,能出力的出力,去到後山上砍柴、備柴,我們自然也跟著去了,隻留了小女一人在家。”

“我還清楚記得,那日我們剛走到入山口,便遇上了一陣大風,風將路旁的樹刮倒了,攔在路前——門前有堵,前途未卜,這是不詳之兆。果然沒過多久,天空就黑了下來,黑得實在嚇人,伸手不見五指。”

席光的呼吸一頓,問道:“不祥之兆?”

“正是,”村夫點了點頭,“後來才得知,是西北突生異象,一大片烏雲不告自來,導致暴雪猝發,比羽州預測的要早來了三日。而之前被認為僅有‘惡’等的暴雪,實際上變成了‘厲’等。成了‘厲’等的話,便將帶來大批雪怪。”

聞此,席光想起榜文上說此次暴雪將至“煞”等,且明確告誡去往它處躲避。由“惡”及“厲”再到“煞”,等級層層遞進,眼下恐怕隻會比之前更加可怖,其後果將不堪設想。

村夫繼續道:“那時候,我們一行人都頓感不妙,顧不上什麼砍柴不砍柴的了,照著火,匆匆忙忙地跑回了村子裡。”

“等回到家中一看,家門大開著,門前擺有一張長凳,可並無人坐。走進門後,連聲高喚,屋裡一片安靜,也不聞人答。”

一陣風吹了進來,掀開門簾一角。

“我們將家中僅有的幾間草屋都尋遍了,也把村裡其他地方都搜遍了,詢雞問狗,托人拜鬼,始終找不到小女的身影,隻怕,隻怕——”

村夫深深地歎了口氣,默了片刻,又說:“姑娘你有所不知,往日我們離家,家中小女必緊閉大門,從不曾將凳擺出去過。門外我們又見多了一個雪人,隻怕是她見天生異象,擔心我們,跑來外邊等,等時堆起了雪人,不注意有雪怪進了村,竟這樣……”

那陣風吹起了他的發。

“被它給拐走了。”

“姑娘方才說要帶我們走,找個地方避一避,我們很感激。”一直沉默的村婦抹了抹眼角,抬起頭,卻道,“可若要等之後再回來,怕是連我們都找不到原地了。再說,我們與雪相處了一輩子,便是降來再大的雪,也覺得沒有什麼。”

“不過也就這樣了。”

抬頭見雪天,低頭見雪地,日子都是一樣的。生在雪中,死在雪裡,好像都沒有什麼區彆。

而非要論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席光恍然想起他們初見時怔愣的模樣,猶豫一二,躊躇再三,問道:“莫非,我長得像她嗎?”

村婦看著她,那雙泛著紅絲的眼裡,裝著的是某種複雜而又溫暖的情緒。她忽地笑了,搖搖頭:“不像。”

村婦伸出手,拂去席光發上的雪:“但你們啊,都長得像畫上的梨花。”

席光睫毛一顫。

村婦將桌上的包裹取來,擱在了她手心,席光默默將它抱緊。手上摸到一圓滾滾的物體,幾乎是某種直覺般,她立即意識到了這是什麼東西。往裡看去,果真見一熟悉的陶罐,罐中躺著一細長條,用粗布捆了起來。

——方才他們卻對它隻字未提。

席光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雪中花,即使是乾花,也該是村夫村婦最珍重的東西了,而現在他們卻要讓她帶著離開。

他們心裡十分清楚將會麵臨什麼,即使這般,也還是要堅守著留下來。又或許他們離不離開並不重要,因為無論在狄道,還是簡陽,於他們而言,仿佛都是一樣的。

此時此刻,席光知道自己並不能改變他們的決定。

但她不知自己是否能支持他們的選擇。

“姑娘,不宜再遲,你該動身前去了。”

席光抬眼看向村夫,張了張嘴,剛要回話,猝不及防地,卻見風再次掀起門簾一角,本該回落的門簾不斷升高,湊近,虛無,要融化在他肩上一般。

她再去看村夫的臉,也隻見到了一張模糊扭曲的臉,周圍的一切都晃然流動了起來——似乎此時門外吹進來的並不是風,而是一陣炎熱的氣浪。

席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片茫然中她記起:就在昨日,她曾見過相同的、扭曲的畫麵。

像是什麼融化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攪在一起,彼此彙合,共同流動。

“……天時地利……”

“……命合之人……”

“該如何得知是命合之人呢?”

“天書自會告訴你答案。”

席光從袖中掏出那卷天書,果真見卷麵上,那些特殊的線紋正緩緩流動著,一浮一沉,都與空中熱浪翻滾的節奏一致。

她抿了抿唇,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取出軸杆中的筆,流動的線紋霎時停下,四周在眼中再次恢複了正常的模樣。

門外的雪越下越大。

“姑娘你這,”見她表情異樣,村夫微微一愣,“這是又犯困了?”

“沒有,沒有。”席光忙搖頭否定,她將視線從天書移到村夫村婦的臉上,想了想,又道,“隻是,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村夫村婦投來詫異的目光,席光朝他們笑了笑:“我曾有一位故人,平日裡愛寫詩,寫的詩好,受人喜歡,千金也難換。可他總說‘詩可為人,為景,為情,不為金’,所以哪怕那些所謂‘貴客’頻頻來請,來問,也從來不給。問得多了,到最後,甚至於連詩都很少寫了。”

“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每回當我離家,或歸來時,即使再如何不便,都會想儘辦法送來一首臨彆詩。”

“眼下同樣即將作彆,但遺憾的是,這一次我等不到他的詩了。”

她歎了口氣,將天書摟在懷裡,露出失望表情。

被這失望的氣氛所感染,村夫村婦眉頭微皺,不知所措。

這其實是真的,以往席光離開皇城之時,無論是光明正大地走,還是偷瞞溜掉的,不知為何總能被老師知道,無一例外。甚至還有過她騎在馬上吃糖葫蘆,衣襟不慎被碎糖弄臟,正迷茫張望時,路旁的行人忽地伸來一方巾,二話不說,便匆匆而過的場景。

打開方巾一看,那上麵果然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寫的也無非是些惜彆、擔憂、保重,以及再野也要思歸的話語。

隻是席光是故意提起老師的。

天下萬物如雪粒飄灑,能同緣合命的少之又少,如果錯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況且任務是要完成的,可是過程中也要尋些特彆的樂趣——這卷天書,若單單隻是自說自話,自娛自樂,那便毫無意思了。需得各人各字,一經組合,直至長路的結尾,去揭曉它是嚴肅規矩的,還是怪誕不經的,這才算是真的有趣。

見夫婦倆依舊沒有出聲,席光又歎了口氣,失望之色愈發明顯。

“頂多就是這一次沒有了,沒有的話也沒關係。隻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可能想起來還是會覺得遺憾,可能心情沉重腳步也沉重,可能半個時辰的路要走半天,可能還走不到無眠山就與暴風雪迎麵而對,可能會被困在其中跑不掉,然後可能就安靜地躺在那裡了……”

“或,或許,”村婦終於猶豫地道,“我們也可為姑娘以詩送彆,可是你也知道,我們這,鄉野裡的村夫農婦,肚子裡實在沒多少墨水,隻能寫出點難登大雅的東西,姑娘不要發笑才好。”

“話不在多,在於有心。何必一首,一字便可,無論是什麼字,都是心意啊。” 席光將天書展開,忙遞過筆去,眉眼彎了起來,“發笑什麼的,那是可惡至極的人才會乾出來的事情,畢竟負人心意,是要遭反噬的嘛,我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村夫村婦忍俊不禁,不加猶豫,便抬手將天書接了過去。他們臉上的神色慢慢柔和,目光掃過屋內各角落,投向門外。

此時空中飄著茫茫大雪,遠方立有千山,千山不見痕,混作一色。他們對視一眼,竟是笑了,於是一同提筆在天書上寫下了第一字:

“快。”

席光道過謝,卷起天書,收了筆,將它們藏回袖中。村夫村婦送她走到門口,又與她交代了幾句。最後村夫指著一處道:“便是從那邊上路,順著圖上走,隻走大路,彆往林裡去,林裡怕出現雪怪。時間不早了,姑娘放心自去吧,快些走,無需再擔心我們。”

席光點點頭,又道:“此去明州迢迢千裡,路還長著呢,如果有緣,說不定我能遇上她,如果能遇上她,我定會——”

村婦將包袱遞到她手中,卻將她的話打斷了:“有心者有所累,姑娘你行不明之路,就不該先給自己加上擔子,聽我們的,放心去啊。”

席光怔愣片刻,躬身與他們作彆。

走出去幾步,一回頭,見村婦坐在了門外的長凳上,而村夫站在院中,撿起了那根長竿。席光這才發現在村夫的身旁,不知何時新堆起了一個雪人,一同昨日所見那般,圓頭圓肚,模樣呆呆。

他們揚起笑容,再次朝她揮手作彆:“一路平安。”

席光也揮了揮手,轉身繼續往雪地裡走去。再回頭時,草屋、村夫村婦與那雪人都隱在了遠處,見不到了。

她伸手撈了撈肩上的包裹,深吸了口氣,一人與一包裹的重量同時壓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步又一步的印跡,直往山的另一邊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