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長來兩鬢霜(三)(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3892 字 2個月前

不知這昨夜是幾時的昨夜。

席光拍掉上麵的雪,將榜文舉起,仔細瞧著,卻沒發現榜文發布的時間,反麵亦然。

那便不知這七日後是幾時的七日後。

她往回掃了眼冷清的草屋,村中空空蕩蕩,興許是之前住著的人都走光了。目光又移回榜文,停在了“數十年難一見的暴雪”這一句上。

這時,仿佛一聲燒柴的劈啪聲炸在耳邊,昨夜裡村夫所說的話伴著柴聲而來——

“原先狄道這並不多的,再過兩日後,隻怕是也要多起來了。”

兩日後多起來的雪怪……

席光腦中靈光一閃——說不定雪怪就是因暴雪多起來的。

兩日。今日,明日——明日也許就是降下暴雪的日子。

她抬頭看天,果真見寒風追逐灰雲,雲層低壓下來,變得愈加密集,不過才一會兒,雪勢就比她剛出來時要大出了許多。

暴風雪即將來臨,此地不宜久留,她猜想村夫村婦應當是先她一步趕往簡陽避難去了。

席光竟稍稍鬆了口氣。這樣最好,隻希望不會是慘遭了雪怪的殺害。

她捏了捏榜文,向四周張望了幾眼,走去一旁,尋著一棵顯眼的樹,以手敲開樹皮上的冰層,再踮起腳,摘下頭上的一道尖尖冰淩,左手把榜文緊貼住樹皮,目光一凜,右手秉著冰淩猛地一紮——榜文就這麼被釘在了樹上。

退後兩步,看到枝丫處厚厚的積雪,又擔心雪掉下來把榜文給打落了。思量一陣後,席光蹲下身,撿起一塊石頭,對著那道冰淩又是猛地一掄——冰淩就這麼牢牢地嵌進了樹裡。

一切作罷,席光丟掉石塊,拍拍雪,望著被凍得通紅的雙手,哈了口氣,雙手揣袖,轉身回走。

有點冷,不如先烤會兒火,暖暖身子再啟程好了。

走著走著,席光忽地腳步一頓,神色一僵。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簡陽,要怎麼走呢?

“……”

紛揚的雪花此時也好像停在了空中。

這四周山山相似,路路難分。簡陽仿佛藏在了此處,又仿佛藏在了那處。

走得對了,是萬幸。走得錯了,一則被開膛破肚,二則被暴雪深埋,三則不慎墜崖摔得七零八落。這般那般,種種死相都慘不忍睹,難以忍受。況且,萬一真被留在這裡,那便意味著無法將天書再送去東方明州了。

其實席光不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早在生前,她曾有一次在府中待得鬱悶,便甩開護衛,獨自一人駕馬出城。

離城二三十裡,在郊野莫名地遇上一個三岔路口,每段路的儘頭均被籠罩在迷蒙的白煙之中,而路麵則大大地寫有幾字:一道是死,二道是傷,三道是癡呆。

同此時麵臨的局麵一樣,哪一個都算不上是什麼美好結局。

而那時,三岔路口的正中卻擺著一個粗製濫造的泥製鬼像,又矮又小,不過燈籠高。其笑容滿麵,雙頰圓紅,不知從哪裡撿來了幾根雜草,粘作了絡腮胡,好不滑稽。

席光剛一走近,便有一根枯黃的草條晃悠悠地掉在了它的斷掌上——這就把席光更加吸引了過去。下馬這麼一看,才發覺泥像兩旁各立著一塊等高豎長的木板,板上分彆寫著:

“莫笑我臉醜白個眼試試,”

“哪怕你厲害不燒紙瞧瞧。”

視線一轉,果真見旁邊正擺著一個破碗,碗中留有些許發白的殘燼,倒真像有人剛在此處燒過紙錢一般。

席光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遇上了隻囂張討錢的野鬼。哪有什麼三岔路口,恐怕所見的一切都是假象。

當時席光僅獨自一人,況且她也沒有那麼厲害,所以她隻能順從野鬼的意思,老老實實從袖中去掏紙錢——當然她不會隨身攜帶這種喪物,所以最後她掏出了老師贈予她的詩,一邊慚愧地燒著,一邊認真地跟野鬼再三重申:“老師的詩,興許能換來三千殿的紙錢。”

而如今,四周好像再普通不過,她不確定這白茫茫的一切是不是什麼假象,也不見有類似討錢野鬼般的東西出現。有的隻是山,屋子,雪地,溪,樹,鳥——等等,鳥?

席光怔了一下,定睛一看,果真見一隻黑鳥正站在紮著榜文的那棵樹上,正朝她看來。

但她心下又有些不確定起來,隻因它長得實在奇怪——短翅,矮腿,身圓,通體烏黑,似乎與普通的鳥毫無差彆,可在豐滿的麵頰上,兩眼之間由一細白紋相連,像兩道白眉掉了下來,融在一起,又急於找到出路般,淌出另兩道細白紋,延伸到長而尖的喙端。

席光微微眯眼,想要看得更清晰些。

那隻鳥或許是沒想到會被反盯,越被這麼盯著,頭越低,接著晃晃身子,轉過身,張開雙翅,拍了拍腦袋,最終撲動幾下,流線一般地消失在了空中。

席光一頭霧水,視線回收,掉在那張榜文上,正好落在那四個“飛鳥報信”的字眼上。

她若有所思。

等了一會兒,不見那隻飛鳥重新回來,席光決定放棄等待,她繼續往回走,才剛到屋旁,卻見屋上雪在點點地灑落。不是風動。

“最後一次了……”

“是啊……”

有人聲出現,意料之外。

正疑惑著,一根長杆驟然伸了上來,一趟又一趟地趕著屋頂的雪,眼看厚厚雪層已有鬆動的跡象,席光心下一驚,慌忙後退,誰想剛拉開幾步,積雪卻欲留不住了,前赴後繼,稀裡嘩啦摔了個痛快!

昏昏凝霧由地騰起,霎時舞成了一個迷陣。

席光被困在陣裡,匆忙掩住口鼻,呼吸也難,隻覺頭暈眼花,肺中不慎嗆進沉悶的雪氣,她倉促地彎下腰,不斷咳嗽起來,咳得難分晝夜,不知西東。

“什麼人在那裡!哎……哎呀,哎呀哎呀,姑娘!怎麼是你啊!”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陣外響起,席光總算認出了這是村夫的聲音。

“我就說剛才在屋裡一直找不到你,沒想到你跑這來了!怪我怪我,早知你在這,我就先等上一等再來掃雪了!”村夫扔掉手裡的長杆,一把將席光扯到霧外,見她依舊咳得不止,滿臉焦急,好一頓煩惱,“老天爺,這可真遭了罪了,如何是好!”

另一人接過席光的手,幫著拍背順氣,待她稍稍緩和了些,遞來一塊薑片讓她含著,安慰道:“沒事,姑娘,沒事啊,你忍一忍,很快就能捱過去的。”

席光一邊忍住咳,一邊抹去溢出的眼淚,迷蒙中看清了村夫村婦的臉,難受之餘,心中生出了疑惑:他們不是應當都走了嗎?怎麼還留在這?

薑片的辛辣衝去了喉間的刺癢,席光背過身將薑片吐掉,又轉回來,可還是喉嚨發緊,難以自製地流淚,望向兩人:“你們……暴雪……簡陽……”

“要,要走……”

就算是這麼斷斷續續的,村夫村婦也懂了她話中意,卻說:“明日狄道將降下暴雪,姑娘現在需趕緊離開這裡,去到簡陽城為好。”

說罷,不等席光再問,便將她拉進屋,從灶邊矮櫃那裡取出了一個包裹,放到桌上,將包裹展開,取出一物,道:“這是自家做好的粗餅,方才去地窖裡尋著收了些,姑娘先帶著,路上吃,免得肚饑。”

席光:“……?”

“這是火種,冷了可以找些柴,燒起火來暖暖身子,雪怪怕火,也能防防雪怪。”

隻見村婦又取出一物:“這水囊裡灌了些薑湯,姑娘路上若覺得體內生寒,借火熱一熱,喝上幾口,會好受一些。”

“等,等一下——”

村婦卻將她舉起的手壓下。

“對了,這裡有些首飾,手鐲、耳鐺、項鏈什麼的,姑娘到了簡陽城可以把它們都當了,換些錢,留身用。雖換不了什麼大錢,也至少能托個底,隻求能解個燃眉之急。”

席光茫然地看著村婦再次掏出一物,介紹道:“此燈名為‘賽月’,傳了好幾代,是盞神燈。裡麵點起的火啊,是銀色的,在夜裡點了的話,照出的光,就像古籍裡所說的月光。”

村婦微頓,眉頭緊鎖,卻又溫聲叮囑道:“但姑娘千萬要記住了少走夜路,夜裡多雪怪,彆被它們盯上了才是。”

席光怔怔點頭。

於是一樣又一樣東西被取了出來,幾乎要將方桌擺滿,最後村婦向她展開了一張路觀圖,圖上畫有數座小山,而隻現一道。

村婦朝東順著小道指去,停在上邊一小小城樓,對她說:“此處便是簡陽城,相隔狄道並不算遠,可中間隔著無眠山,山又險又高,能把將至的暴雪擋下。可就是因為山又險又高,姑娘走時需多加小心。莫須急,風雪趕不上你,慢慢走過去,也還來得及。”

說著,村婦利落地將所有物再次收回包裹內,笑道:“事已至此,姑娘要準備準備,快些上路去簡陽了。”

席光腦中幾乎被一團迷霧占據:“你們,二位,我,怎麼……”

比起方才奇怪夫婦倆為何還在,現在她更想知道他們為何不走,於是她問:“……你們要留在這嗎?”

聞言,村夫村婦相視一笑,卻說:“雖說簡陽離這不算遠,但下著雪,路也不好走。”

“我們身子已老,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