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長來兩鬢霜(二)(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5272 字 2個月前

困意漸漸襲來,席光閉上了眼。

恍惚間,有一道身影走進了房中,步步逼近。她想要撐開眼皮去看,卻全無力氣,再一合上後,便掉進了漫無邊際的黑暗裡。

夢中席光回到了過去。

時值仲夏,席光從府裡偷偷跑了出來,獨自出遊——她一路南下,來到了一處奇景之地。

這裡江流擁著台地,台地接著山體,一長段崖壁上幾乎布滿了土紅色的畫像。乘船走過,可見畫的似乎是種種人物,分有正側麵兩種姿態,或習武練兵,或狂舞歡歌,甚是有趣。

大概被風吹雨淋,線條都顯得有些模糊了,但仍能感受到作畫者筆力的粗狂。石山延綿不斷,這些岩畫留在上麵,形成了一卷驚世的畫作。

下午時分,黃昏將來之際,席光靠在船邊,聽著船夫在身邊與她介紹:“這些岩石啊,帶著獨特斑紋,質地堅硬,可長久留存。無論是石窟造像,還是陵墓石雕,用它來造,那是再好不過了。”

席光點頭,看到一處痕跡十分清晰,貌似是一小人兩腳叉開作跳躍狀,不禁笑了笑。

船一直劃,席光一路遊,一路看。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發覺好像有些不對勁,抬起頭,卻見方才大好的晴日消失不見,黑雲遍布,四周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原先平靜的江麵翻起了浪,蘆葦草蕩,他們所坐的船隻隨波起伏不定,越來越晃。

席光兩手緊緊抓著護欄,看到船的另一邊,船夫高高地舉起船櫓,在水麵上使勁敲打兩下後,濺起了一大片水花。

接著船櫓被摔進了水中,船夫額冒青筋,齜牙咧嘴,表情因用力變得有些猙獰:“真是不妙!明明已經好久沒再出現這種天氣,莫不是底下那水鬼又出來作怪了!”

席光聞言心中一驚:“底下有水鬼?”

那船夫一邊吃力地往船往岸邊劃去,一邊答說:“我也沒見過,隻聽說有,還是一隻大水鬼!出了不少事,每年會挑一日出來吃人,老天保佑,可千萬彆挑著今天!”

話還未了,右邊又迎來一個大浪,幾乎要將船掀翻,好在船夫經驗豐富,見狀忙借著風,適時調整了船向,才堪堪將船穩住。

可莫名地,席光的心卻無法平靜。

她往船後看去,船劃過水,留下一道長長的蹤跡。遠山疾退,岩壁上那些形狀各異的小人被含糊地揉作一團,越來越暗。

山下的蘆葦叢中,不知從何處漸漸地生出了白煙,向上搖出,接著向水麵壓來,不是火起,席光分明聞到了一種奇特的味道——如久積河底的淤泥。

霎那間,一陣怪風從船後吹來,招呼著那陣同樣古怪的白煙,順著水麵,迅速爬向船隻。

這風吹得狂,席光一個不穩撞上了船身。那船夫狼狽地摔在船板上,實在氣極,望了望河岸,站起身,舉起船櫓再次狠狠敲打著水麵,敲完不解恨,更氣了,罵道:“這鬼風鬼浪,老子不信還怕了你不成!”

說罷,不待席光反應過來,他便跳起身來,“撲通”一聲鑽進了水裡。

再後來的記憶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了,席光隻記得船夫的身影遊在船底,像一條巨大的黑魚。而身後,白煙鋪滿了整片江麵。

她看到船夫掙紮著出了水,雙目瞪大,滿眼驚恐,與此同時,一道清晰的聲音刺入耳內,像是尖銳的指甲劃過船板,從身後而來,離她越來越近。

她不知道身後來的是什麼,隻是覺得這聲音刮得人頭皮一陣發麻。

鼻間淤泥的味道越來越重,席光屏住了呼吸,肩膀很沉,她無法回頭去看。周圍的聲音混作嘈雜一團:愈發刺耳的刮板聲,船夫慌亂的拍水聲……她似乎還聽到了風吹過蘆葦蕩的沙沙聲,以及山石滾下懸崖的悶響。

某種殘忍的畫麵充斥著席光的腦海,她慌亂地閉眼,一片猩紅,受不住,再睜眼,也仿佛看到了一片猩紅。

各種聲音越來越混亂——

就在這時,一道修長的身影撞碎了風,比那水鬼更快地來到了她的身後。她聽見長刀破空,頓時渾身忽地一鬆,像是邪陣被人點破,肩上的千斤頂瞬間化無。

席光驚魂未定地喘著氣,麵紗因汗濕沾在了臉上。轉過身去,見一隻又黑又瘦的怪物縮在了船尾:頭皮光滑,眼是白的,下巴長且尖,細直的脖子下,是乾枯的身軀,而指尖長著刻薄的利爪。

卻是似人非人。

剛要再細看一番,上方一道寒光閃過,水鬼的頭身分離,接連地摔下了水。滿河的白煙隨之消散,頃刻間風平浪靜,淤泥的味道也不見了。

四周逐漸變得明亮起來,席光微眯起眼,仰麵去看——黑雲慢慢隱去,晴空再現。一道金光從雲間漏出,往船上投了過來,投在她麵前的人身上。

這人長得高,左手提著個藥簍,右手拿刀。席光被罩在了他的影子裡。

分明是黃昏時分,她卻仿佛在這暗影中見到了月色。

隻聽他問:“沒事吧?”

席光想開口說話,可腦中一片空白,口中不成一話,最後隻能僵硬著搖了搖頭。

她不知眼前這人是如何過來的,他們分明身處江心,四周全無落腳之處,莫非是從岸上飛過來的。她也不知摔下水的是什麼怪物,說是水鬼,可長得也不似個鬼樣。

“沒事便好。”

“這東西是個水底白泥化成的死怪,隻是模樣嚇人,其實並不可怕,揮兩刀也就散了。不過因它長待水底,即使身已死,那股掛著的邪氣恐怕還未散。兩位回去之後,可找些艾草點了來熏,熏好的衣服不要帶進屋,晾過一夜,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席光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人垂下眼簾,擦了擦刀,收回鞘中,不再言語,足尖輕輕一點,兀自轉身離去了——於是,那道光轉而打在了她身上。

它將她裹住,如一床金被;又像一條明線,將她與這天地縫在一起。

席光看著河麵,隻覺得方才一切如同大夢一場。那人走後不久,她才回過神,剛要起身,忽然間,船身磕上了堅硬的石麵,又是一震——

席光醒了過來。

天已經亮了。

她睜開眼,摸到身上的被子,發覺有人不知何時竟幫著蓋上了。

席光坐了起來,看向自己的左手,其食指處正戴著一個不起眼的石戒。這石戒被磨得光滑,戒麵上帶有獨特斑紋,有些青,有些紅,帶著細小的黑點。

她輕輕摩挲著石戒,耳邊響起石戒與碗身磕碰的聲音。如果不是在過橋時聽到了某個字眼,她不會在端碗要喝下湯之前停了下來。

周圍一片嘈雜中,孟婆給她盛了一碗湯後,與橋邊的一鬼差閒聊起來:

“聽聞早些年閻羅大王在地獄下麵造出了個第二人間,意在規訓那些心誌混沌、不肯自解的家夥,全將他們關在那了。”

“確有此事。你說這些人,實在犟得很,隨波逐流不就行了嗎,偏偏指東往西,指南朝北,說是特立獨行不同流俗,實際危如累卵不堪一擊。真要被關進那極寒之地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還能怎麼辦?挨凍等死唄!”

“唉,到時候辛苦的卻是咱們。”

“可不是嗎——欸對了,聽說,那一位也被閻羅大王塞進去了。”

“哪一位?”

“就是那一位呀,天天拎著個藥簍在山裡瞎逛的那一位。”

“哦你說他啊……這些年他執迷頑固,不願從令,鬼門關前堵了死路,閻王手中搶了活命。死命七百三十條,光因他就被改了三百六十五回,修改的文書都積成山了,閻羅大王能輕饒了他才怪!”

“嗐,不能輕饒他的,又何止閻羅大王!”

“說的也是,隻能祝他自食其果、自求多福了。”

“自求多福能管什麼用,據我所知,其實還有一法。下一位——嗯?姑娘?”

“你怎麼不喝了?”

“……”

是的,此間嚴寒不散的原因,就席光在奈何橋上得知的,與傳聞中的兩神交戰的說辭完全不同。

依照孟婆與鬼差所言,此間其實乃是閻羅王特辟出來的“第二人間”。詳細說來,則要從生死簿說起。

當世皆知閻王手中掌有生死簿,世人名字無不在簿上。生者名存,死者名滅,且生死簿自有準則,那上麵的名字並非是想劃就劃,想滅就滅的,閻王收命亦該遵循人道,不能任性。

從常規流程來看,當簿上名由明轉暗時,則說明此人壽命已儘,閻王筆一勾,黑白無常就該奉令出關,領人取命了。千百年來儘是如此。

但若是一直如此,那閻王便沒道理會生氣,也不會有所謂的“第二人間”之說。偏偏有些名字變幻莫測,在明與暗之間反複無常,故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節——

日儘之時,閻羅大王看著一批逐漸變暗的名字,將黑白無常喚來,布置好待辦的任務後,便心滿意足地喝花酒夢奴嬌尋歡作樂去了。

可當他第二日翻開紙簿時,卻見本該暗掉的名字變亮了幾分,仍舊發著弱弱的光,無奈,隻能將黑白無常叫了回來。

日儘見暗,又將之派出,日出複亮,又令之折返。

一日又一日,如此反複的折騰後,黑白無常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奇怪了,他們雖是口上不說,但埋怨之色明顯溢於言表。黑無常的白眼翻上天,白無常的臉色黑成炭,閻王尷尬不已,自感品德受損,威嚴不存,於是乎——他怒了!這麼喜歡折騰是吧?那就全把你們丟在一個地方,自己玩兒去吧!

耍狼耍貓耍兔,耍得厲害了,也會食其苦果,更何況是耍了閻王。就在這一怒之下,“第二人間”便應怒而出了。

兩種說法大不相同,一個來源於天上,一個流傳於地下。席光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才為真。又或許,哪一個都是假的,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她放下手,掃了一眼四周,望向桌麵,發覺桌上不知怎地多了一個陶罐,圓圓矮矮,呈土色,略顯粗糙,三五根枯枝從裡麵伸了出來。

枯枝?

席光心裡覺得奇怪,掀被下床,來到桌邊,看清了它們的模樣——原來,這竟是三五支乾花。它們被一層又一層的蠟封裹,硬邦邦地站著,顏色已然發黃,有些還泛著黑,需得十分仔細,才能辯出花瓣的形狀。

它們怎麼會出現在了這裡?

席光越發覺得奇怪,移步來到架子旁,伸手去取衣物,正要披上,卻是一怔。將其全部展開,反複翻看,確確實實不見了那兩個原先被刀破開的裂口。

她很快意識過來,昨夜裡有意遮掩的尷尬動作,恐怕還是被夫婦倆瞧了去。他們好心幫忙把破洞都給縫上了。

席光穿好衣服,抬腳就往門外奔去。來到那間草屋,但見門扇大開,走進去後裡麵卻空空蕩蕩,沒了夫婦人影。

地爐的炭仍舊紅熱著,人應當才走開不久。可人走開了,門又為何是打開的?

席光頓時想起了村夫所說的要多起來的雪怪,如果真不幸被雪怪給擄了去,現在說不定早就被開膛破肚,剖心拆肺。

她的心砰砰直跳,又走出了門,望向天空,雪仍在下,隻是不似昨夜大了。望向四周,數間草屋靜立,仍舊一樣的冷清。

院中仍站著昨夜那個雪人。除開那兩隻草眼睛,它身體的大部分已經與雪地融為了一片,幾乎看不出原先的模樣。

席光一間一間地找著,往村子深處走去。這些草屋幾乎成了雪屋,屋頂與屋底之間儘是厚厚的積雪,連門都見不到了。雪上光滑平整一片,全無到訪的痕跡。

找了大概半個多時辰,席光在一條溪邊停住歇息。她走得急,空氣又太冷,胸腔裡全是紮人的寒氣,那股眩暈的感覺重新賴上了她。

席光蹲下身,等待這陣感覺過去。在她的麵前,溪上結了層冰,數塊黑石安靜地躺在其中,石上戴著高高雪帽,宛如朵朵白菇。

周圍安靜得出奇,仿佛還能聽見落雪的聲音。席光抓了把雪,雪在她手裡化作了冰團,很冷,她的手被凍得通紅——這讓她想起了村婦同樣發紅的手。

席光咬緊了唇,試圖用痛感逼退暈眩,正將重新站起,眼角餘光中,卻意外瞥見了溪邊雪堆裡露出的一截黑角。

她來到雪堆旁,伸手將這黑角抽了出來——這竟是一張榜文。

將其展平,隻見這上麵寫著:

“狄道縣示:昨夜得中方羽州飛鳥報信,我縣七日後將降一場數十年難一見的暴雪,已至煞等,速當打點行裝起行,去往簡陽避難,途中切防雪怪,請勿自誤,恐被深埋不便,各宜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