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長來兩鬢霜(一)(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6859 字 2個月前

“就姑娘一人嗎?”那位村夫走了出來,打量了她一眼,往後邊張望著。

席光好不容易安撫好自己,點點頭:“是的,老伯伯,沒有其他人了。”

屋裡的村婦彎腰將抱著的乾柴放下,堆在門旁,空出了手,揭開簾朝她招呼:“這麼冷的天,姑娘不妨先進來吧,進來再說話。”

席光連聲謝過,進了門去。

這草屋並不大,牆是泥草和成,頂是木上搭泥再蓋草。居中是一地爐,裡麵焰焰地燒著柴火;左邊容得了一方桌,兩長凳;而右邊砌有一土灶,灶上一大鍋,灶旁一矮櫃。

方才席光所看到的火光,便是從這地爐裡照出去的。

村夫重新關上了門,放下了擋風的簾子。村婦請她到屋中地爐邊坐定,將手裡的陶壺重新放爐上燒了會兒,去桌上揀個好杯,倒了大半,遞給她道:“姑娘,凍壞了吧?來,先喝口熱湯暖一暖。”

席光接過,再次道謝,吹了吹,正小口抿著,餘光中卻見二人站在桌邊,在對她悄悄打量。

她暗暗尋思半晌,覺得這打量隻是好奇,並不帶惡意,於是將捧著的杯子放下,對著他們笑了笑。

夫婦倆又是一怔,像是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村婦捉揉了兩下衣角,也失了笑,將手裡的陶壺擱在一旁,去到土灶旁,在砧板上切了幾下什麼,揭鍋丟了進去,從旁邊又拾來根柴,送入灶肚裡去燒。

而村夫則來到了席光身邊坐下。他往地爐裡添了支柴火,在一聲劈啪的柴響後,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姑娘是從哪裡過來的?為何這麼晚了還在外邊趕路?”

從哪裡來的?

席光很老實地朝來的方向指了指:“從那邊的,呃,山上來的。”沉思片刻,又說:“我其實是有事要往東方明州去,誰知不巧剛出來就碰上大雪,路上又不見什麼酒家客店,這才無處可歇,還好遇上了你們二位。”

她皺了皺臉,露出懊惱的表情,又對夫婦兩人道了一番謝。

村夫擺了擺手,卻對她的話產生了疑問:“姑娘怕不是在說笑,下雪怎會有巧不巧一說,這不是日日夜夜都在下呢?”

席光也對他的話有所不解,但為了避免表現得過於古怪,還是訕訕地回了句:“白日裡卻是不怎麼下的……”

好在村夫也不為難,又往地爐裡加了一支柴火後,拾起她方才的話頭:“東方明州啊,東方明州離這可遠呢,還下著雪,路不好走,隻怕要走上好久。”

席光撓了撓頭,笑道:“能走就行,總會到的。”

村夫隨著也笑了笑,又問:“姑娘離家多久啦?”

“嗯……記不清了。”

這話不假,席光是真記不清了。她隻記得自己在地府呆了一段時間,又在靈爐裡呆了許久,而具體究竟多久,卻是不知的。

“那你獨自一人出門在外,身旁也不見有個人陪著,家裡麵不會找,不擔心嗎?”

席光聞言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臨終前看父親和母親的最後一眼,燈枯油儘後漸漸暗下的畫麵,默了片刻後才回道:“不擔心的,已經好好道過彆了。”

村夫看著地爐裡的火,沒發覺她的異常,隻說:“那姑娘這一路上,沒遇到什麼危險吧?”

席光回過神,搖了搖頭,頓住,想起那兩雙逐漸黑掉的血眼,又點了點頭:“倒是遇上了一兩隻雪怪。”

“雪怪啊,”村夫歎了口氣,聲音沉下幾分,“這東西吃人的心,遇上了可不妙,千萬要離得遠遠的,彆被它們給害了。原先狄道這並不多的,可惜,再過兩日之後,隻怕也是要多起來了。”

經他的話,席光知道了此地原來名為狄道。可最後半句她又不明白了,為何兩日之後雪怪會多起來?

於是她開口相問。村夫沉思半晌,卻隻說:“姑娘隻需儘早離開便是。”

席光不再追問。她伸手摸了摸披肩,雪化過後,表麵變得潮濕一片。席光將它解了下來,展開,正要披在腿上,借著爐火慢慢去烘,卻發覺那上麵多出了一個洞。透過它,能瞧見赤紅的火焰。

她再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素白長襖,在左側肩膀的位置,也有這麼一個破洞,顯得異常尷尬紮眼。

席光:“……”

可惡。

她趁著村夫沒注意,裝作若無其事地又將披肩圍了回去。

“還遇上了一個奇怪的公子。”席光思忖著,猶豫地說,“身上穿著黑衣,手上提著一把長刀,就在……在幾裡之外,一座橋邊遇上的。”

“黑衣,長刀……”村夫聽了她的話,眉頭微皺,認真回想,過了一會兒,突然“啊”了一聲,恍然大悟般,提聲問:“莫非那是把環首長直刀?”

席光模糊記起那把刺過肩膀的長刀,點點頭,答是。

又問:“這公子是否個子極高?”

席光回憶起那個居高臨下的目光,答是。

再問:“右邊手腕上還戴著三個銀鐲子?”

那陣碎冰般的脆聲突然回響在耳側,席光想起那握著刀柄的手,答是。

連得三回肯定後,村夫一聲長歎:“姑娘莫不是遇上了雪閻羅。”

“雪閻羅?”

“正是,雪閻羅,遊無歸。”

遊無歸。

席光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因何叫他雪閻羅?”

村夫目光依舊鎖著爐火,火焰映在他眼裡,跳得有些沉重:“隻聽聞每回遇上雪閻羅,便或有血光之災,邪門得很。常在深林雪地裡,不是在砍,就是在殺,無止無休,時時索命,可不正像閻羅嗎?”

“但我方才遇上時,他好似是在殺雪怪。”

“雪怪自然是殺的,畢竟雪閻羅出身於中方羽州處,擔著流官之任。可話說回來,殺心一旦起了,誰又擋得住他殺人?”

席光霎時隻覺肩膀一涼——殺了,沒得爭辯。

隻是——這中方羽州是什麼地方?流官又是什麼?

她想也未想,追問:“我若要尋他,便是要去往中方羽州?”

村夫詫異地抬起眉頭:“姑娘要尋雪閻羅?你尋他做什麼?”

席光一下子回過神來,深知這問題過於可疑,尷尬笑笑,握著茶杯的手指收緊:“沒有沒有,隻是好奇,隨便問問。”

“這樣最好,姑娘,千萬彆去,雪閻羅可比雪怪還要危險。”村夫放了心,話鋒一轉,“不過,真不一定就能在中方羽州找到他。雪閻羅出沒無常,行蹤不定,常人對他了解甚少,我也不例外。姑娘若想知道得多些,怕是要到簡陽城裡去問,那裡的人消息更靈通。”

席光抿了抿唇,剛要問簡陽位於何處,卻忽然聽見一陣碗勺磕碰聲響起。她轉頭望去,見那村婦正好將草蓋放回鍋上,灶台上擱著一碗,碗中盛有湯,熱氣嫋嫋升起。

村婦擦了擦手,端起那碗,朝他們走了過來。行至跟前,席光聞到了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這是一碗薑湯。

“姑娘路途奔波,又濕了衣裳,彆被凍到染了風寒,來,先把這湯給喝了啊,當心燙。”

應當是村婦方才聽她門外咳嗽,給留了心。

席光忙放下手裡的茶杯,起身答謝,接過碗,攪了攪,看到薑片在湯中浮沉。她舀起一勺湯,吹了吹,送進嘴裡,微微的辛辣淌至舌根,令人隻覺得頭更暈了,鼻子發酸,連著呼吸也不順暢。

風寒她早就染上了。在更早之前,她甚至笑嘲自己是“風寒居士。”

席光生前身子便不太安平,常患病,尤其是在某一次外出之後,不慎著了涼,便沒能再好過了。那時她的母親也是這般,每日熬一碗湯,送到她房中。湯裡放有薑,還有一些其他藥材,偶爾見她乖了,還能留一顆冰糖。

席光隻是沒想到,如今到了另一個世間,也會有人給她送來一碗薑湯。

那位村婦也在地爐旁坐下,上下打量她幾眼,卻說:“姑娘看著不像是這裡的人。”

席光手裡的動作一頓。

又聽她說:“白白淨淨的,像畫裡的梨花一樣,讓人看了喜歡。”

村婦的聲音很慈祥,聽著暖和,正如此時身旁烤著的爐火。席光有些不好意思,攪了攪湯,道了句謝,又對她話裡的內容生了疑惑:“為何是——畫裡的梨花?”

村婦聞言笑了,眼角的紋路如扇子的折痕:“自然是畫裡的,現實中哪能見得到開著的梨花?就算是畫裡的,我也隻在年輕時見過,這一記就是許多年了。”

席光愈發不懂了:“為何現實中見不到開著的梨花?”

梨花不是遍地都長著的嗎?

村婦卻回道:“姑娘怕不是在說笑,冰天雪地,呼呼北風,哪兒能長得了梨花呀?”

一連撞上兩句“說笑”,席光頓時不知該怎麼回話。春日之後現梨花,於她而言,是最常見不過的事。可他們卻說,在這裡是見不到梨花的。

席光心中複雜,輕咳了兩下,低頭喝湯。

借著這會兒,她的目光移向了窗外——天已經全黑了。方才到時幾乎碰上窗底的積雪,這時候已經爬了上來。而雪仍在下,黑暗雖然將遠處遮掩住,但席光還是從紛紛不斷撞在窗上的雪花得知——它越下越大了。

她後知後覺,若是見不到梨花,莫非這裡久無春日。

“怎麼會這樣呢……”

村夫正要將重新抱來的柴火放下,聽到她這話,抬頭問:“姑娘不知嗎?”

席光收回目光,轉而看他,有些怔愣:“不知什麼?”

另一旁的村婦起身一邊幫他卸下柴火,一邊道:“她不知道正常,這傳說啊,我們不過也是小時候某次聽爹娘隨口講起的,彆說她了,後村原來的阿婆都不一定知道咧。”

傳說?

席光眨了眨眼,又是什麼傳說?

她臉上疑惑的表情過於明顯,逗得村夫村婦兩人相視一笑。他們往地爐裡添了幾根乾柴,席光看到裡麵堆著的炭紅了黑,黑了紅,一陣灰煙溢出,很快又現尖尖火苗。

村夫說:“你一向比我說得好,你來說吧。”

村婦笑答:“那便由我來說。對了,麵片湯應該熱好了,就在鍋裡,你先幫她端過來。”

村夫依言照做了。

她口中的麵片湯,其實席光在生前也見到過,那時她坐在馬車裡,掀簾往外看,長街道沿擺著幾處熱鬨的小攤,好些人麵前均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圍在小桌旁撫掌拍股,談笑風生。

隻是比起那時,如今的這碗麵片湯就顯得寡淡了許多,抻開的麵片呆愣愣地沉在碗底,湯麵少了油光,隻零星地漂浮著些醬色的細碎乾末。

村婦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回席光身邊,開始給她解釋:“關於此間一直刮風落雪,其實是有這麼一個傳說的。”

席光將碗捧在手裡,微微頷首,認真聽她講話。

原來,傳說上界眾神中,有一水神,和一火神。在百年之前,水神火神產生分歧,交戰決勝。那場戰事異常激烈,就連在人間都能察覺,雷電交加是水神進攻,烈日焚煙是火神發怒。

他們廝打不停,糾纏良久,後來在某一日,烈火燃燒了整個天穹,水神抵擋不足,最終戰敗。

原以為此戰休矣,一切能重歸平靜,可不料水神思來想去,心中恨意難休,一怒之下竟砸破青天,致使天河之水流入了人間。

天既已破,陰陽失衡,四時之律不再,自此人間,隻餘了寒冬。而流入人間的天河水被北風一刮,就成了雪。

天若還破,那水還流;水若還流,雪便不止。

村婦看向席光,笑說:“這或許,便是此間大雪難斷的原因。”

短短數言,卻如驚石搖落,席光怔住,問:“這傳說是真是假?”

若是真,那這世間便是過了長達竟百年之久的冬天。

村婦輕輕摩挲著杯身,她的手指有些發紅,上麵被凍開了幾個細小的裂口。

“是真是假,實在難定。隻是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這,每一日抬頭望的無不是灰雲,低頭見的無不是白雪,還不曾見過其他的天氣咧。”

“更彆提春日了。”

席光的心情些許沉重。她仿佛走在了一斜坡上,身子左低,右高,右半身的重量全往左邊心臟處壓來。

這世間很古怪,從她來時見到的冰樹、遇上的雪怪便可獲悉。隻是席光沒想到,這裡連天都是破的。

破了的天,不止的雪。

她想起聖皇娘娘所說的話:“你將到之處,天地難分,日月不和,路間林裡跑的全是雪怪,茅屋廣廈住的皆為凍骨——如此這般,你還要去嗎?”

那時席光緊緊地攢緊手心,石戒勒出好深一道印痕。她說:“要去。”

“將天書送到東方明州,要走的路也很長。如此漫漫長路,你也能一直堅持著不悔嗎?”

“當然。”

聖皇娘娘緩緩走向她:“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那我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隻是一切沒有你想象中的簡單,那裡嚴寒難耐,雪怪難殺,人心也莫測,若是你途中後悔了,想放棄,不必覺得羞慚,常有人如此。”

她笑看席光,眼含慈悲:“說到底,不過就是回到地府,再走舊路罷了。”

隻是席光又隱隱覺得奇怪,她雖早知此間離奇古怪,可在她的印象中,離奇的理由卻是有著另一套說辭。

“姑娘?”

席光不斷流放的思緒忽然被一聲叫喚拉回。

“姑娘你沒事吧?”

見她有些不對勁,村夫村婦趕忙圍到她身旁,一人張手在她眼前來回試探,另一人伸手欲探向她的額頭。

席光下意識往後一躲,搖頭道:“啊,沒事,我沒事……”

“嘖,怎麼會沒事呢?方才叫了許久也不見應,姑娘,你看看,你看看,這臉色白得都不像話了!”

“是啊,看著風不吹也要倒了。”

“莫非是被這傳說給嚇到了?有那麼可怕嗎?”

“那真怪我,好端端地怎麼說起了這個!”

“還是餓了?”

“我猜可能是病了。”

“哎,你剛才在這湯裡下毒了?”

“欲加之罪,你這又說的什麼話!”

“那難道是因為鬼怪嗎?”

“……”

席光忙將碗擱在爐邊,擺手抹掉他們的猜想:“真的沒事的!我沒被嚇到,不餓,也沒病,沒被附身,隻是有些,隻是有些——”

她的視線飄忽,話卡在嘴裡,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要說什麼好?

說地爐烤得太熱了,自己的雙腿的神經被烤起來了,她天賦異稟,神經脈絡一點就著,劈裡啪啦一路燒到腦袋裡,一頓亂糟糟,造成了失意?

還是說在村婦說話間,傳聞中的水神驟然出現,在其餘人看不見的空間裡,他手持長戟,指向席光,麵生怒容,威脅道敢動一下就會送她再渡黃泉?

不行不行,好像都不行。

偏偏村夫村婦湊上前來,等著她的回答:“隻是有些什麼?”

席光看著兩人焦灼的臉,絞儘腦汁,支支吾吾,不知要如何作答。最後索性眼一閉,說了句——

“困,了。”

*

困了的席光被村婦帶去了另一間草屋。

屋內擺布簡單,不過一床,一桌,一椅,一架。床上鋪著張棉被,桌上擺著套茶具,點著燈,架上搭著手巾,旁邊上還放著洗臉盆。

村婦離開後,席光將披肩摘了,外襖脫了,掛在架上。淨了手,洗了臉,鬆了頭發,倒在床上。她看向身下的被子,被麵繡有些小蝴蝶,顏色有些舊,似乎是用了很久。

蝴蝶?

蝴蝶也是見了花才會來的。

雪——空中飄著的雪,積在身上的雪,衝下險坡時飛起的雪,碎在腳下的雪,以及——那半個雪中的腳印。

席光翻了個身,目光停在桌麵那盞燈上。燈火靜靜燃著,不動,凝固一般。可僅眨眼之後,燈火忽地竄起,又回落,像是錯覺。

席光的睫毛一顫。

她屈起手臂,枕在頭下,望著那盞孤燈,過了許久,卻是一笑——

找到你了,遊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