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煙仍有一線牽(一)(1 / 1)

求字天書 一字生魂 6181 字 2個月前

席光往簡陽的方向走去,認真地聽著建議,隻往大路裡走。說是大路,其實也不過兩三步之寬,況且被雪遮得嚴實,需得好好辨認一番才可。

路上也的確藏有危險——在經過某片樹林的時候,席光見到了一具凍屍。

凍屍被雪掩埋著,席光剛一走過,它便從雪裡竄了出來,抓住席光的腳踝就要啃,其胸腔空了一大片,心臟早已淪為了雪怪口中物。

它可能是被凍死的,可能是被餓死的,也可能是被雪怪害死的,席光正認真思索著究竟是哪一種死法,便見它的嘴還沒靠近,手卻先摔了下去,失去了殘留的所有力氣。

席光眨了眨眼,將它重新埋回了雪中。

她手裡拿著那張泛黃的路觀圖,循著指示走了許久,走過一座木橋,一片荒林,又翻過一座矮山,最後來到了紙上標記著“無眠山”的地方。

抬頭望去,隻見一座高峰屹立在前,儘是雪色。山腳密密匝匝遍布冰樹,山腰纏著一條雲霧,半遮不遮,而山頂被更凝重的雲團直接掩蓋不見。此峰險極,如刀削斧砍,觸目皆是絕壁。亂石嶙峋,又顯得格外猙獰。

“走到了無眠山底,便往上去,待到一路口,見到塊長得像狼頭的巨石,不要往左,也不要往右,就朝著巨石方向,繞過巨石,在它之後藏著一道山縫,鑽進山縫裡,你會慢慢走進山神洞內,山神洞打通了無眠山,順著洞道一直往前走,不出兩個時辰,就能走出山神洞,這時再下山,很快便能看到簡陽城了。”

席光依言徑直往山上奔去。遇到所說的狼頭巨石後,繞過它,果真在那背後見到了一道窄窄的縫隙,不過肩寬而已。席光側身慢慢往裡走,越是進得深,就越是覺得暗,且所向之處不見一點光亮,令人看了心生退意。

席光一開始本也有些猶豫,可轉念一想,繼續往前,便是山神洞。洞中遇到的若是山神,那神不會害她;若是遇到的是人,活人應當會更怕她這個死人;若是不幸遇上雪怪了,大不了再戰一場,孰勝孰敗也未定。

思及此,便心生出一股勇氣,攥著拳頭就進去了。

進到洞中,迎麵吹來一陣冷風,風中帶有一種奇特的味道,有冰雪的清新,也混著淡淡的陳舊的腐敗氣息。席光靠在洞壁邊,抬袖遮了遮。

比起來處的窄縫,山神洞顯然要大上許多,幾乎可容四五人並肩同行。等風過後,席光摘下包袱,從裡麵摸出了那盞名為“賽月”的燈。

將燈點上,果真見銀火爍動,燈光如清白月光照在山壁上,席光看到無數冰淩垂掛,冰上反著光,隨著她向前走動,銀光也跟著慢慢向下滑,最後積在了冰尖處,化作了一小小光珠。

她一路向前,除了一些長相奇怪的石頭,並沒有遇上什麼。這山洞似乎與世隔絕,一片安靜,倒讓席光覺著自己如同走在了地宮的暗道上。

大概走了一個多時辰,席光開始發覺了有些不對——比起剛進來時冷爽的風,此刻撲在臉上的這陣風卻是多了一份濕氣。

濕氣?

她停下腳步,凝神靜聽,並未聽到任何暗河流動的聲音。又抬起手摸向山壁,先是冰冷的觸感傳入掌心,再一辨認,果然隱約地摸到了些許濕意。

席光目光上移,卻見頭上一片乾淨,不見了那些垂掛的冰淩,再看地麵,也突兀地變得有些潮濕了。

這分明是極其奇怪的,同一條洞道,走得平坦,不朝上,也不向下;洞寬相近,沒拓寬,也沒縮窄。而前半程與後半程卻判然不同。若不是洞中神靈有意為之,那便是洞頭兩邊冷暖大大有彆了。

可仔細思索,狄道那頭暴風雪將至,自然是氣溫驟降,寒氣卷席。簡陽不受侵擾,怎麼也不會變得與狄道一樣。如此一來便真有可能。

席光不再多想,穩了穩手上的燈,繼續朝著前方走去。再走一陣後,終於在洞道儘頭見到了一點光亮,很小,米粒一般。

走出洞口,席光將燈收了,放眼望去——洞外的世界依舊一片晃眼的白,而在山腳下,叢林之間開出了一座城,一道溝穀深長險惡,將城分成了兩半。

城中坐落著片片木屋木樓,頂上鋪著雪,排得整整齊齊,數道炊煙卻不合規矩地亂起,被風一吹,纏在了一塊兒。

而在城外,一條冰河蜿蜒曲折,擦過護林,與眾樓屋隔空相望。

遠處東南一角,高高一黑柱直聳雲霄,上有一座小型黑塔,塔有三層,飛簷翹角,頂上有一珠。這珠子尤其奇特,一時變白,一時變黑,不知何故。

四個簷角下則分彆垂有一個三角形狀的東西,靜止不動,席光同樣也不知這是何物。

這時,一個小小的黑影闖進了視野之中,它撲動著雙翅,衝破雪簾,一閃而過,施施然落在了那座黑塔的一個翹角上。

席光微微一怔——模樣很熟悉,同樣渾圓的身體,烏黑的毛羽,掉了的白眉橫在兩眼之間——她決定先稱之為“掉眉翁”。

剛停沒多久,隻見“掉眉翁”再次展翅,繞著怪珠子飛了一圈後,俯衝向下,徑直奔向了地麵,隱入了某間木屋。

席光又不自覺地想起了那張榜文。她幾乎可以確定,這黑鳥應當就是報信的飛鳥,而眼前的這怪塔、怪珠,以及怪東西,必定與那所謂的中方羽州有關。

風吹來一陣雪霧,一切都被藏了起來,席光感到有些冷,決定先下山。

雪山之上,下山路要比上山難走一些,路滑,道且高,兩邊儘是垂下的白坡,坡上不過幾棵長得脆弱的冰樹。若是不慎摔落,隻怕直摔山底,生死未明。席光捧著一顆狂跳的心,走得異常謹慎。

好不容易走過險段,走到山腳,便見入城處,樹叢之間還長有一棵高高樹,幾乎是鶴立雞群般,顯得異常稀奇。而在這樹上,還掛著一個奇怪的東西,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羊頭。羊頭的兩耳向下,兩角掛樹,沒有眼,下巴尖尖收起。

上似還覆有羊毛,再走到跟前一看,那分明是如毛發的冰晶。這羊頭像,也是一個冰像。

——不知這羊頭像為何會出現在這。

但也由不得席光多想了,因為簡陽城門口已經有人發現了她,站在城門石牆上把鼓一敲,把嗓一開,像隻晨曉打鳴的公雞,直問:“來者何人?來自何處?因何在此?”

這一路走來久不聞人聲,突然這麼一叫,席光被嚇了好大一跳,險些腳底一滑,慌忙定了定神,回道:“在下席光,從狄道來,狄道暴風雪將至,特地趕到此處避難。”

又聽那人問:“隻你一人?”

席光回說:“隻我一人。”

“去把門口左邊的火把移去右邊。”

聞言,席光才發覺身前不遠的城門左側處,有一個烏黑的鐵架,鐵架上一支火把燒得正旺。而在城門右側,也立著一個相同的鐵架,上麵卻是空空如也。

為何要將左邊火把移去右邊,她大概能猜出來些。因這狄道暴雪,能生出許多雪怪,狡猾的雪怪可化成人,混進躲災避難的人群中,溜入簡陽城內。若被它們得了逞,那城中必定少不了一番混亂。而城牆砌得高,約高兩丈,守城的士兵離得遠,入城的人站得也不近,並不一定能清楚看到那雙眼裡的血色。

幸而雪怪怕火,以火把一試究竟,不失為一種好方法。

於是席光幾步向前,乖乖地舉起左邊火把,移到了右邊的鐵架上。

卻不料這仍未完,士兵又高聲叫道:“我有一問,你自思索來答:城南有一樵夫,每日砍得三擔柴,去往市集上賣,每擔柴賣二十文錢,試問——該樵夫每日可得幾多錢?”

席光略一思忖,答道:“四十文錢。”

“三擔柴為何隻賣得四十文錢?”

“柴賣兩擔,得四十文;自留一擔,拿回家燒。”

士兵麵不改色,仍不放過,接著又問:“我還有一問——仍是這名樵夫,將柴擔回家之後,背著家中老婆,拿了半擔去到隔壁家,給了鄰居美婦,美婦欣然收下,轉頭卻告知了他老婆。他老婆怒火滔天,取了牆上柴刀,當頭對他就是一劈,樵夫匆匆躲過,逃到鄰居家,要找美婦理論,可不料門一打開,卻是美婦丈夫,丈夫同樣氣極,也舉著一把刀迎麵砍來。樵夫心急如焚,躲無可躲,慌亂之下,竟縱身一躍跳進了河內——”

“試問:那半擔柴,鄰居美婦還給他老婆了嗎?”

席光正認真聽著,一字一句記下,腦中混沌尚未開,聽到句末,卻是直接傻了眼:“啊,啊?”

席光:“……”

還了嗎?

告是告知了——可還沒還,她又該從何得知?!

城牆上的士兵一臉嚴肅,不像是有玩笑之意。

席光眉頭緊鎖,想了又想,思緒亂作一團,怎麼也理不順,最終隻能作罷,把頭一低,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話音剛落,卻聽見一陣鼓響如雷,牆上的士兵揚起頭顱,高聲報道:“城門——開!”

席光:“?”

怎麼就開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麵前原先緊閉的城門裂開一道縫,徐徐展開,裡麵露出一隊士兵,正交頭接耳,時不時比手畫腳,不知在說些什麼。

為首的見到她,示意她進到城內,指著隊尾一個士兵吩咐道:“衛德,將這位席姑娘帶去北城安置區,與章老告知一聲,讓他把住處吃食安排妥了,另外去取些常用物,給姑娘送去屋裡,無事了再回來。”

被喚作“衛德”的士兵聞言斷了閒話,跨步出列。他長著一張疏朗挺秀的臉,左邊眼下有一顆小小的紅痣。身高七尺出頭。似乎很怕冷,銀甲底下塞著幾層棉襖,穿得明顯要比旁邊的士兵要厚一些,走路時像是被這堆衣服擁簇著向前,看上去好不滑稽。

他對席光說:“姑娘,跟我來吧。”

話剛說完,他便朝裡走了幾大步,與席光拉開了更遠的距離。席光不明所以,點點頭跟上了。

她跟著衛德往城中走去。剛穿過一個門洞,席光便又見到了另一扇城門——方才經過的是外側城門,設為拱衛之用,而前方這扇為主城門,牆麵更寬,牆身更厚,城上建有樓。

外城門與主城門之間通過兩道城牆相連,四麵圍合形成一方形空地。席光走入空地裡,見城牆上火盆中明火衝起數道,另架放著若乾火器、火炮,均指向空地方向。一是以居高臨下曉觀全局之勢,二是當以集中火力圍殲犯城之敵,巧用“甕中捉鱉”之技。

城牆上、城樓中也駐守著若乾士兵,不經意般瞥下目光,隻是同席光方才所見一樣,這些士兵並不嚴肅,彼此開懷暢談著,有的高興極了,甚至笑彎了腰,手猛拍牆麵。

席光正困惑著,聽到衛德開了口:“席姑娘,這地底下埋著不少厲害的火坑,你跟著我,小心些走,不然要是掉進去,那可就麻煩了。”

席光收回目光,應了一聲“好”,剛要朝他靠近,這人卻像是背後長了眼,應激般地連跳開好幾步:“安全距離!保持安全距離!”

察覺自己有些失態,衛德清了清嗓子,道:“那,那個……跟著我就好,不必離我這麼近。”

安全距離?席光有些疑惑了,什麼安全距離?她一不殺他,二不害他,為何眼前的這位士兵卻視她如同洪水猛獸?

席光看向自己,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裳。

衛德領著她來到主城門前,城牆上探出一位士兵,向下打量著,眉開眼笑,問:“這便是剛剛白不浪捉弄的那位小姑娘?”

捉弄?

卻見衛德以手扶額,無奈地點了點頭。

城牆上的士兵笑得更加歡樂了,對席光道:“姑娘,你方才在進城門見到我們老大時,就應當告上白不浪一狀,說他濫用職權,沒事找事,非得讓他被罰去安置區蓋房子才好!”

席光又覺著匪夷所思了。

告狀?

衛德佯裝不耐煩地擺手道:“少廢話了,快開門!”

“你?你讓我少廢話?大白天的,真是見鬼了。”話雖這麼說,那位士兵卻笑意不減,回頭擂鼓一陣,高喊一聲:“城門——開!”

這一聲令下之後,緊閉的主城門也被打了開來,衛德帶著她穿過長長的門洞,見她滿臉疑惑,撓撓後腦,邊走邊解釋:“其實……原先盤問到那樵夫的柴賣得幾多錢時,就應當結束了的,誰答出來了,誰就能入城門。”

席光疑惑地睜大了眼。

“後來多出來的那第三個問題,是你見到的那一位,也就是白不浪——他瞎編的。”

席光:“……”

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瞎編?”

衛德無奈地搖頭,聳肩道:“誰也不知,可能,是因為覺得好玩吧?”

席光:“……”

哪裡就好玩了!

他們走上一座吊橋,衛德道:“還請姑娘見諒。不過這事說來也稀奇,白不浪原先並不是這樣的。”

見席光投來好奇的目光,衛德繼續解釋:“他之前性子孤僻,不常與人交流,實在悶得可以,連我都不願意上前搭話。可自從不久前簡陽降下暴雪之後,不知怎地,性子突然就變了。其實,你並不是第一個被他捉弄的人。”

在這一段話中,席光敏銳地撈獲到某個句段:“簡陽不久前也下了暴雪嗎?”

衛德點頭道:“嗯,對,差不多,半月前下的……其實也不能算是什麼大暴雪,‘惡’等罷了。自那之後雪就降得少了,天氣也暖和了些。”

“就在前幾日,中方羽州的流官從簡陽城撤走了,他們一走,大家都輕鬆了不少。那些天白不浪一直站在城牆上被盯著,動都不敢動,這一會兒突然沒人盯了,我猜可能是他適應不過,腦子一時被刺激到了,誰知道呢——姑娘小心看路。”

席光聞言低頭看去,才發覺吊橋底下是一道溝渠。渠中裝著的不是水,厚厚冰層之下,是某種黑色的東西,像稠固的油。

她剛要問這是什麼,忽然見衛德站在橋下停住了腳步,於是席光也停住了腳步。

又見衛德轉過身,猝不及防從腰間掏出了一把短刀,僅掌長,刀刃鋒利,閃著雪光。

席光呼吸一頓,不自覺捏緊了袖口。

他微垂著頭,兩掌相合,站成規矩的姿勢,聲音低沉,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所雲。忽地抬頭,刀鋒一轉,頓時破風聲響起,“嗖嗖”兩道,像劃開布帛,猛地撕拉開來。

席光忙不迭地後退了好幾步。

見她此狀,衛德一怔,眉頭微鬆,露出歉意的表情,忙將短刀收起,斂在身後,道:“抱歉,嚇到你了?”

席光勉強笑了下:“……這是,在做什麼?”

衛德變得有些難以為情起來,撓撓頭,道:“姑娘足涉遠路,風雪不避,想必定是邪氣掛身,兩肩負重,那什麼,我先替你……先破破煞。”

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