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清被快班的手足帶走臨時騰出來的一個小房間裡麵,他忐忑的推開房門。卻見房間裡隻有曹仁義一個人,他端坐在正東方向。
整間屋子出奇的空曠,隻有一個空凳子,放在進門的位置。王惟清下意識的坐到那個空凳子上。
他一坐到那個凳子,就發現那個凳子被人做了手腳。隨著王惟清一落座,曹仁義便是居高臨下的位置。這樣的位置讓王惟清覺得很有壓迫感,他隻得低下頭,不去看曹仁義。
二人此刻就坐在那間屋子裡,曹仁義也不說話,氣氛越來越肅殺,王惟清的心越來越亂。他此刻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渺小,穿越而來到如今寸步難行,也隻有黃譽還相信自己。
時間在此地過得極慢,一呼一吸都要努力去克製。
忽的,曹仁義粗狂的聲音,打破了這可怕的寂靜:“你把那個模型再做一遍。”
“啊?”王惟清沒想到曹仁義大費周章的卻是為了那個模型。
“兩日能不能做好?”曹仁義又問。
“我不明白曹典史的意思。”王惟清並不能夠完全信任曹仁義。
曹仁義見王惟清很是戒備,便換了一種語氣,溫和的說道:“你小子,還對我有防備之心?想必是才來縣衙沒多久,還不了解我與丁樸的關係。”
王惟清帶著疑問看著曹仁義。
曹仁義又道:“我見丁樸看那模型的眼神,便知道他有多喜歡,又有多後悔將模型變成了爛泥。他撅個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屁。”
曹仁義見王惟清還是沒有說話,竟被他氣笑了:“丁樸挺看重你的,我就他這麼一個朋友,自然是能幫他一點是一點。”
王惟清這才抬起頭,仰視著曹仁義。他對這個曹仁義的了解不是很多,隻知道他斷案能力極強。
“曹典史不是因為我出現在了凶案現場,才讓我來這裡的嗎?”王惟清問道。
“凶案之事,我自然有我的考量。你這兩日隻需將心力都放在我說的那件事上。”曹仁義說完便起身離開了那間審犯人的小屋。
王惟清此刻一人坐於這間及其壓抑的房間,心中被孤寂填滿。回想起穿的這本小說,明明是皇子與尚書嫡女的愛情故事,怎麼自己就穿成了一個路人甲。這大半年的時間,自己仿佛什麼事都沒有做成,遇到的每件事都充滿了阻礙。幸得貴人運還不錯,遇到了平川縣的杜主簿,又遇到了趙主簿給了他一個可以看書的閒差,又遇到了一個很好的領導黃譽。其實想來,丁樸也是一個極好的人,至少讓他有了希望。
“王惟清,你怎麼還在這裡?”丁樸進來,打斷了王惟清的思緒。
“我。”王惟清一時不知該如何訴說自己心中的失落。
丁樸走到王惟清麵前,微微歎氣,而後吐露自己的心聲:“今日之事,對不住。”
王惟清沒想到丁樸竟然會給他道歉,而且如此直白。他不可置信的看著丁樸。
“不過話說回來,你做的確實很好。你在水利上,比我強。我師傅若是能遇到你這樣的徒弟,不知會多歡喜。”丁樸繼續說道。
“你還太小,涉世未深,還看不明白。長灘縣有一個延續幾十年的傳統,縣衙的運作都靠著小漁村每年受災,朝廷撥的救濟銀過日子。你想改善小漁村,便是擋了縣衙的財路,你可明白?”丁樸看著一言不發的王惟清,語氣中是惋惜和無可奈何。
王惟清這才如同當頭棒喝,一瞬間便明白了小漁村的處境為何如此艱難。原來是擋了彆人的財路。
“可是,我不明白,他費勁心力考取功名,受朝廷委派,來這裡當父母官,為的便是那些見不得光的銀子嗎?甚至不惜拿百姓的性命去換取。就僅僅,是為了那些銀子嗎?”王惟清問道。
“他是長灘縣的天,有何不可?那你呢?你不是也要去考取功名嗎?”丁樸反問。
王惟清即刻站的筆直:“我自然與他們不一樣。”
看著如此年輕氣盛的王惟清,丁樸也不禁感慨,年輕真好啊。“願你多年以後還能記住,你與那些人不一樣。”
“給你兩日,把都江堰的模型做出來。”丁樸示意王惟清出門。
“這間屋子這兩天你就暫住著。後日,我要看到我想看的東西。”丁樸指了指審犯人旁邊的小屋。
臨時搭建的屋子,本就不隔音,王惟清不知為何會將他安排到這間屋子。“這間屋子能聽見曹典史問話,我不是三班之人,應當避嫌才是。”
“你覺得我這個臨時的工事上,還能再給你搭一間嗎?曹典史同意了的,你放心去做。”丁樸看著眼前這個年輕氣盛又顧慮極多的小子,不僅看到了小漁村的希望,也看到了他師傅未完成的夙願。然而這條道路注定充滿荊棘,但願這個傻小子能挺過去。
王惟清自己去工事上搬了許多的泥土砂石,開始在小屋裡擺弄著。這間屋子隻有兩個長木桌,一張搖搖欲墜的床。
待王惟清將思路全部放在其中一張長木桌上的泥沙時,一個快班捕快帶著文房四寶走了進來。
那位捕快看了看正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王惟清,向著王惟清拱手:“兄台,再過些許時候,吾將在此處記錄案情,若是打擾了兄台,還望兄台海涵。”
王惟清這才發現了這個捕快,他明明看起來比他大,卻還是尊稱他為兄台,想來是個讀書人。
兩人一來二往的交談,王惟清才明白這個時代審犯人的規矩,而這個捕快是快班的捕頭,名叫鄭敬言。
一個正廳用於主審人問話,一個暗室就用於鄭敬言記錄口供。王惟清很是不理解為何不光明正大的記錄,鄭敬言卻是找了另外的話題,打斷了王惟清的心中的疑惑。
當隔壁曹仁義問話的聲音響起後,王惟清和鄭敬言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專心的做著自己的事。
其實王惟清有很多不解,為何會設立這個暗室供捕快記錄口供?為何讓他也待在這個暗室裡?為何曹仁義對丁樸這般好?
夜晚,王惟清一個人睡在暗室,不遠處河流湍急的水流聲,讓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這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事,那些在工事上做工的口供,全部縈繞在王惟清的腦海裡。
看過那麼多偵探電影的王惟清,燃起了破案之魂,久久不能入睡。
但當他因為睡不著,起身走到江畔,又瞬間清醒。自己所處的位置,又怎可妄想自己是聰明的偵探呢?此時的他,應該心裡全部裝的都是水利方麵的知識才行。馬上就到端午汛期,工事也快修繕完畢,第一次汛情可能下月就會到來。沒有什麼比修好水利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決定不蹚渾水,不插手這件案子。
王惟清席地而坐,吹著江畔微涼的風。他極其喜愛吹風,就如在海邊的礁石上吹風那般,總是能讓他變得清醒。他的思緒飛遠,他想起與他並肩而走,一同出車禍的溫雲暮。不知道她有沒有穿越過來,若是沒有穿越過來,高考考的如何?
此時,一個工人在王惟清下遊撒尿。天色太暗,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覺得身形有些許單薄,頭發有些少。因為兩人之間隔著兩人高的蘆葦,那人並沒有發現王惟清。
想必茅房裡已經被人占著,這人才跑這麼遠來撒尿。隻聽蘆葦叢裡窸窸窣窣的一串響聲,而後那人便提了提褲子離開。
翌日,王惟清早早便開始忙活起自己的模型來。不消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大功告成。他的心裡生出了莫名的興奮,若是丁樸能將他的話聽進去,再把他心中對長灘縣水利的規劃講與丁樸聽。
王惟清滿懷期盼的來到了丁樸的工棚,卻不小心聽到了丁樸和曹仁義的談話。
經過一天的審訊,目前嫌疑最大的便是陳管事的妻子陳唐氏。隻是,陳管事身形有些肥胖,陳唐氏一個人肯定不行。
那與陳唐氏合作的究竟是誰?陳管事常帶在身上的銀錢又去了何處?
王惟清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昨夜在平江邊撒尿的人有些奇怪,便與鄭敬言談論了幾句。
最後,鄭敬言叫來了曹仁義。而曹仁義身後又跟著丁樸。正好王惟清要找丁樸,給他看自己做出來的都江堰模型。
王惟清與曹仁義詳細說了昨夜自己所看到的。
曹仁義思維敏捷:“你為何確定他是小便?”
王惟清思考片刻,他其實也沒有親眼看見那人在小便,便回答:“我看見他抽了抽褲子,便以為他在小便。”
可是,哪個男士小便會抽褲子呢?
隨後曹仁義便帶著鄭敬言快步走出房間。
丁樸圍著都江堰模型,轉了不知多少圈。他雖然沒見過都江堰是什麼樣子,但這個模樣和書上所述簡直一模一樣。丁樸再一次感慨王惟清的天賦,這小子在吏房抄書簡直太可惜了!
可是,天賦又有何用?縣令是不會有興修水利的打算的。
“可惜了,沒有那個官員會斷長灘縣的財路。”丁樸無奈的搖著頭。他們心裡都清楚,小漁村每年受的潮災,可以為縣衙帶來可觀的收入。
王惟清卻是不信:“丁經承,沒有哪個堂尊會放棄名留青史的機會。咱們的進士堂尊難道就不想在長灘縣縣誌,乃至整個國家的水利史上,留下美名?”
王惟清拜彆丁樸:“堂尊那邊我會想辦法。丁經承聽惟清的好消息便是!”
回到吏房後王惟清在黃譽那裡得知,縣令程至等會兒會來吏房巡查公務。王惟清便是想得一計,將程至留在書庫,向他說明有關水利之事。
程至在吏房隨意一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準備離開。
“學生鬥膽,有一事請教堂尊。”王惟清拿著一卷書從書庫急切的走到程至麵前。
程至對王惟清此舉很是不喜,卻麵不改色。
“你這後生是有何事?”
黃譽也未曾想到王惟清會攔下程至,他在王惟清快要靠近程至時,不露痕跡的擋住王惟清。
“惟清,堂尊大人日理萬機,若是不是要緊事,還是不要耽擱堂尊。有什麼事你同我說。”黃譽的手搭在王惟清的肩膀上,以示親近。
王惟清順手將黃譽的手拿了下來,而後麵對著程至,虛心的問:“學生聽聞堂尊是十五年前的進士,我對這《論語》的最後一句,不甚明白。便大膽想請教堂尊。學生失禮了。”王惟清說完,向著程至拱手行禮。
黃譽聽到王惟清是問學問上的事,心裡這時才踏實。
程至是天英二十五年的進士,他亦是苦寒出身,不然也不會被安排在長灘縣這個貧困有偏遠的地方當縣令。他同期的進士有門路的,大多都留京了。
程至見是問學問之事,原本不願搭理王惟清,但此時跟在自己身後的衙役眾多,他又不願落入旁人口舌,畢竟他這個進士是實打實讀書出來的。若是連這點都不能給學生解惑,豈不是教旁人看輕?
程至示意王惟清進書庫,他準備當著眾人之麵,詳細的講解給王惟清聽。
王惟清跟著程至進入書庫後,不禁想起程至以前因為他的身份,把他當賊人,心中頓生苦澀。
程至看著泛黃的書本,上書“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王惟清見程至正在思考,便小聲說道:“常言道,五十而知天命。若要成為君子,豈不是要許久?”
程至搖了搖頭:“五十隻是一個數字,若是心智早熟,少年亦可為君子。”
王惟清見程至正按著自己的思路走,便道:“不知堂尊可知天命?可為君子?”
程至看著王惟清,便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是在故意引導他。“吾當不得君子。”程至微揚起嘴角,自謙道。
“如此,學生有一方法,可讓堂尊當得了君子二字。”
程至假裝饒有興致的說:“那說來聽聽。”其實此刻他心中早就想離開這裡,本想在縣衙裝一裝以前文人的模樣,怎知被一個黃毛小子擺了一道。
“興修水利,疏導入海口,給小漁村築堤壩。”王惟清迫不及待的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程至的臉色聽到要他給小漁村築堤壩後,少不可察的冷了一瞬。隨即,他意識到書庫外還有許多縣衙的衙役,便大笑道:“你說的確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會放在心上。待時機成熟便上書。不知本官如此,可為君子乎?”
王惟清見程至也並非昏庸之輩,心中雀躍。
“堂尊乃君子也!”王惟清向著程至行了一個學生禮。
程至雙眼含笑的注視著王惟清,淡淡道:“後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