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縣令程至第一次煞有介事的站在吏房,就連縣衙生存小白王惟清也能察覺到定是有重要之事。
黃譽眼疾手快,立馬將程至迎到吏房堂署的正位坐著,並眼神示意王惟清去泡茶。
黃譽畢恭畢敬的整理著桌子上亂糟糟的書籍。不好意思的喃喃道:“堂尊莫怪,這吏房最近事務繁忙,才如此亂糟糟的。跟著我就把他打理好。”
程至臉上沒有表情,他隻環視了四周,似乎覺得吏房少了一個人。
“浩然又在謄抄古書了?”趙主簿也是知曉崔浩然一旦開始做事,便一定會做完才做其他事。想必現在正在謄抄古書,如此才會不出來迎接。
黃譽點了點頭。
趙主簿便小聲對程至道:“浩然是讀書人,做事有始有終。等會兒我會親自同他講的。”
程至也沒有因為崔浩然對他怠慢而生氣。
王惟清小心翼翼將沏好的茶水端給程至和趙主簿。
趙主簿掃視了眼前這個年輕人,開口道:“惟清現在可否習慣吏房的活計?”
王惟清恭敬道:“回趙主簿的話,惟清已然習慣。”
“你文采極好,莫要因為活計荒廢了功課,咱們長灘縣還指望靠你洗脫二十年沒有進士的恥辱呢。”趙主簿說完,拿起了茶杯。
程至還是麵無表情的喝著茶,全然沒有因為趙主簿的話,而多看王惟清一眼。
“那便開始說罷。你二人上前來。”程至不急不慢的說道。
黃譽和王惟清立刻正色起來,快步走上前去,恭敬地彎著腰俯下身去。
“昨日中丞大人已到平川縣,去平川縣杜府看望杜夫人。咱們縣此刻要打起精神,如果中丞大人突然想要來長灘縣看一眼,咱們縣必須展現出最好的風貌!”程至此時的表情才有些緊張。
王惟清便有些明白這是要他們做好麵子工程。
程至又道:“這幾日你們便不在吏房當值,去平江修堤壩那裡,做苦工。”
黃譽的驚愕轉瞬即逝。他明白江蘇巡撫杜中丞對長灘縣水利的重視,每年下發的文書之中全是諸如‘百年大計’‘不惜代價’之類的詞語。
“你們放心,你們都是我的心腹,我怎會讓你們受苦。隻是在那裡假裝做工,若是中丞大人來了,你們都是讀書人,談吐隻會比那些愚民好些。我當然不是讓你們去騙中丞大人,屆時你們隻需說出實情便是。”程至拍了拍黃譽的肩膀。
“整個縣衙都是一家人,咱們全縣衙都會動起來,直到中丞大人離開。黃經承辦事我是肯定放心的。”程至說罷,便拉著黃譽的手以示親近。
王惟清開始便覺得這樣做假的不好,但經過程至兩三句的遊說,又覺得確實應該給領導展現自己最好的樣子。這樣想著,王惟清心中的榮譽感油然而生。
程至見他們已經同意,便同趙主簿寒暄幾句後,徑直離開。
黃譽依著程至的意思,去庫房領了三套粗布衣服回來。崔浩然穿著後,那樣子十分瘦弱,哪像一個乾活的苦工。趙主簿連連歎了幾口氣,遂決定讓崔浩然守著吏房,免得在人群中顯得不切實際。
黃譽和王惟清一起換好衣服後,便去了平江修築堤壩那裡,甚至連回家告知家裡的時間都沒有,隻得讓人帶信回家。
這還是王惟清第一次看到這個時代修築水利的工事。木材和竹子搭建的工事,看上去搖搖欲墜。
那些工人們勒緊褲腰帶,擔著自己體重幾倍的石頭,熱汗滾滾而下。王惟清問了問黃譽他們的工薪是多少,黃譽說一個月隻有五百文。
回想起那日李長根隨手例費有二十兩銀子,王惟清心中更覺苦澀,這樣的差距實在是太巨大。在更高階級的人心中,這些苦工的汗水並沒有滴進他們的心裡。他們甚至都不會看那些苦工一眼,更有甚者還會投去鄙夷的眼神。
這樣根本就不公平,工人和農民本該是社會中最有尊嚴的!奈何王惟清隻能在心中呐喊,現在的他也是如螻蟻一般,無足輕重。
黃譽看到了衙門裡的其他同僚,便徑直向著他們走去。王惟清眼看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站在原地,便快步跑上前去跟著黃譽,這樣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老田,你也來了。”黃譽故意用臟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王惟清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黃譽時常提起的典史,主管三班的曹仁義。
曹仁義看到黃譽,便熱情的打招呼,開口就響起他的破鑼嗓子:“呦!小黃你也來了。咱們衙門裡拿筆杆子的都到了。兄弟們,可得照顧他們啊。”
這一說,那些三班衙役便把王惟清盯著,眼神中是嘲笑。王惟清心中很是憤憤不平,怎的?我能拿起筆,就不能拿起石頭嗎?
黃譽卻是不以為意:“那就多謝老田和諸位兄弟了!惟清我們去涼棚坐一會兒。”
王惟清跟著黃譽走向涼棚,此刻的他不敢回頭。他知道,背後是那些衙役無儘的嘲諷。
“黃經承,我們真的不去幫忙嗎?至少樣子要做的像那麼回事吧。”王惟清坐下後看著他們身上未染纖塵的粗布衣服。
“惟清,你不會以為若是中丞大人來此地後,會通過你我來體察明情吧?我與你隻是要給中丞大人展現的那個場景,當中的背景。‘真正’的水利苦工,自是已經有了人選。到時他們會合時宜的出現在中丞大人麵前的。”黃譽小聲的說著,這個全縣衙公開的秘密。
王惟清早想到了自己隻是一場戲當中的背景板,心中覺得無力又好笑。但沒想到為人處世無可挑剔的黃譽也會是那個背景板,他忍不住問:“那誰是‘真正’的苦工?”
“我去過巡撫衙門,自然不能招搖到人前去。至於誰是苦工,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黃譽悠閒的喝著平時碰都不碰的清淡茶水。
“田典史為何又要帶著那些捕快去背石頭呢?”王惟清又問。
黃譽嗤笑:“想必是看那些衙役一個個肥頭大耳的,讓他們鍛煉一下吧。”
王惟清觀察那些三班衙役,確實是肥頭大耳的,應該鍛煉一下了。
“惟清,咱們就先休息一會兒,待到吃過午飯,我們也去那些泥坑裡走走。程大人想必午後會過來一趟。此刻,就安心在這涼棚休息。”黃譽伸了一個懶腰,靠在桌上打起了盹。
王惟清此刻心中很是焦灼,他想要去幫助那些苦工搬一些石頭,可又不敢把黃譽一個人留在涼棚,顯得怠慢了黃譽。
就這般煎熬到了晌午,終於放飯了。
然而吃飯這件事,又一次刷新了王惟清對階級的認知。
縣衙裡的人全都吃的是白麵饅頭就著蔬菜粥,時不時還能聽見嫌棄的聲音。
可王惟清的眼睛極好,他分明看見那些苦工吃的是乾癟的饃,連粥都沒有,隻能用茶水咽下去。
如此這般,王惟清便覺得口中的白麵饅頭乾澀地難以下咽。
他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一定要科考,這個世界隻有科考這一條路可以改變這樣的現狀,隻有科舉才能突破階級。到那時,他定要為工人和農民發聲!
中午過後,程至果然來到了現場查看。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說了幾句鼓舞士氣的話,便匆匆離開了。
這一離開,便是五日後才來。
這五日,大家都草木皆兵,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還有一個原因是,全縣衙來的五十人,都擠在一個大通鋪裡,晚上自然是很難入眠。隻有王惟清因為前些天和李二狗趕了夜路去平川縣,十分疲憊,再加上他在小漁村原本就睡的草席木板床,早已習慣,便睡得極好。
程至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中丞大人已經回到揚州,大家可以回家了。
一眾手足聽到後,皆是高興的歡呼起來。待程至離開,他們便作鳥獸散,一刻也不願在這工棚裡多待。
隻有王惟清在目送所有人離開後,又走到了工事最高處,俯瞰整個修築現場。這裡,王惟清這幾日來了無數次,每一次都皺著眉頭。
長灘縣是臨海縣,每年颶風來時,都損失嚴重。這條河名喚平江,是錢塘江的一條支流,下遊是入海口。現在修的這個堤壩便是起到加固的作用,防止海水倒灌後漫出堤壩,導致土地鹽堿之災。可是,王惟清覺得這樣隻加固兩邊的堤壩不是最優的方法。這兩年整個長灘縣內澇,旱災潮災反而更加嚴重。朝廷每年撥的救災款,並沒有用在實處。
王惟清找到工事的負責人,縣衙工房的經承,丁樸。
“丁經承,小的有些許不解,還望丁經承解惑。”王惟清向著丁樸行了學生禮。
丁樸撇了一眼王惟清,不鹹不淡的開口:“你是衙門哪房的?”
“吏房王惟清。”
“哦,黃譽的手下?有什麼就說罷!”丁樸因為常年在外主持各種工事,顯得人黑黝黝的,麵無表情時,會有讓人懼怕。
“這樣年年隻加固兩旁的河堤也不是辦法,我們應該研究出一個既能抵禦鹹潮又能調蓄淡水的水利工程。”王惟清思索後說道。
丁樸這才正眼看王惟清,隨即哈哈大笑:“你小子是吏房的,這工房的事可與你無關。”
“丁經承,我先是長灘縣的百姓,其次才是吏房的白役。”王惟清解釋道。
“我老丁在長灘縣的工房待了快三十年了,第一次看見你這般執拗之人。我才疏學淺,不如你去想個法子,修一個既能抵禦鹹潮又能調蓄淡水的工程。你什麼時候有了頭緒,再來這工事上找我。”丁樸說完,便朝著那些苦工走去,留下王惟清在原地。
王惟清看著那些背脊佝僂的苦工,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來。
回到家,王惟清立馬跳到海裡,洗去這五天身上的泥濘。等他把自己收拾妥當,準備回家再用井水衝衝,就想起了修水利的第一個阻力——他沒有一本正版的《水經注》。
他立馬又苦惱起來,感覺連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正當他埋頭苦惱之際,今天收拾的端端正正的李二狗向他跑來:“惟清,你回來了。走!去大礁石那裡坐一會兒,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王惟清看著李二狗今日衣著整整齊齊,想必是婚事有了著落。
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躺在礁石之上,看著天上飄蕩的白雲,吹著海風好不愜意。
“惟清,我前日看到那天買我們大黃花魚的小姐了。她找到我,說要和我一起出海,再捕一條那般大的黃花魚。”李二狗興奮的說著。
可此時的王惟清還在焦慮水利工事,為何連第一步的邁不出?
“那個小姐一點架子都沒有,笑起來可好看了。出海回來時,沒有捕到一條黃花魚,她也沒有怪罪我和我爹。甚至還拿給我爹十兩銀子,說是帶她出海的報酬。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善良的官家小姐?”李二狗陷入回憶,露出燦爛的笑容。
李二狗轉頭,看著一臉愁容的王惟清:“惟清!惟清!你可是有心事?”
王惟清便把他想找正版的《水經注》的苦惱告訴了李二狗。
李二狗拍了拍王惟清的腦袋:“惟清,你是不是傻了!你就在吏房,那裡書不是多的是!”
後知後覺的王惟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就在吏房上工,那裡可是全長灘縣正版書最多的地方。
他明白過來,便豁然開朗。“對啊!多謝二狗哥提醒。二狗哥,你剛才說什麼小姐?你可是要議親了?”
李二狗原本想好好和王惟清聊聊那個官家小姐,他感覺王惟清定是會喜歡那樣的女子。可是被王惟清這一打擾,他便突然忘了這茬。語氣還沒了剛才的興奮:“是要議親了,鎮上賣燒餅的。她叫孔桂珍。”
“桂珍姐啊!她人可好了。我去賣魚乾的時候,街坊都說她很能乾。”王惟清回憶起那個嗓門很粗,為人爽朗的女子。
“可是惟清,她好凶啊。”李二狗歎了一口氣,垂下了肩膀。
王惟清心裡自然也是明白,為何李二狗能議親成功。孔桂珍今年應該也快二十歲了,一直沒有議親的原因,便是她彪悍的性格。
“二狗哥,桂珍姐是一個不藏心事的人。她不會與你打肚子官司,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應當會很直接,很快樂。況且,你都是聽彆人說她,可曾自己與她交流過?”王惟清勸著李二狗。
“隻遠遠看了她一眼。”
“那便是了,二狗哥,對於桂珍姐,你要自己去看,自己去感受。”王惟清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當愛情的說客。
二人又在礁石上閒聊了一會兒,在呼呼的海風聲中,說著少年對未來的憧憬與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