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說起來,從他修煉成妖到如今變成這樣一副鬼樣子不過四年,這四年裡,除去教他說話那段時日,我也隻見過他兩次而已。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尚年幼。那時我占山為王已有數百年,姑兒山眾妖心態平和,也沒怎麼拿我真身是個兔子的事鬨騰,反倒事事以我為先。
有日清晨,來了隻小妖通報,說是這山頭冒出來個四歲的的峰鷹修成了人形,一想當年我修成人形用了足足三百年,便有些好奇究竟是個什麼小東西。
那時他雖說話並不利索,但幻化成人後要比我高上許多,模樣也精致,倘有一日不開心了嚴肅起來,輕薄冷漠的五官還透出些許魄力。隻是大多數時間神情如同孩子般稚嫩,反差極大,在我看來十分可愛,得了空便會去看他,那時我做的最多的便是教他說話。
他很聰明,幾個月以後我便沒有什麼可教他的了。
那日,我問他日後有什麼想做的事,他告訴我,他幼時見過一個人,是為了她修成人性的,日後要去找她。我提醒他不要與人族有太多牽扯,被他反駁了幾回,看他眼裡堅定有光,隻好作罷。
其實我早知道,他同我,同我們這座姑兒山不一樣。他憑借一把名為“天衝”的劍修煉神速,四年成妖,是姑兒山任何生靈都不敢想的。
大抵也是受了這劍的影響,他性情反複無常,天賦異稟又暴戾可怕。姑兒山與世無爭,眾妖雖然偶有打鬥爭執,但大體是和諧的。他就像個幼年的惡魔,什麼也不用做,單是站在那裡,已叫眾妖不敢上前。
花開成海的姑兒山是個世外桃源,他與這裡,有些格格不入。
於是我不再管他,隻要對姑兒山沒什麼大的所謂,由著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再看見他已是一年之後了,小妖們說他總提一把泛著紅光的劍在山裡晃蕩,砍了許多樹,學著人族在地上蓋房子,謔謔了不少妖族的家。那些小妖不敢同他說話,便都來找我,我自恃是姑兒山大當家,應了一眾小妖,去他的居所同他商量。卻不曾想,他已長大了。
他眉目間青澀不再,棱角分明的麵龐多少顯得有些刻薄。那時他看我,眼神淡漠疏離,仿佛從來不曾見過我。
我同他說話變得十分陌生,好在他對我尚還客氣,答應我以後不再招惹那些小妖,卻終究是陌生人了。
是了,他長大了。
後來就那樣安穩下來,他一直守在那屋子裡荒廢時日,偶爾出去一趟,必是去了人族的小鎮子。我曾經過他那屋子一次,酒味衝的我頭腦發昏,從此再不敢接近。
那之後,又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沒見他。雖然每日都有小妖在他的屋子附近徘徊,怕他生事,隨時向我彙報著他的行蹤,我卻一直覺得他好像是個遠在天邊的人物一般,離我,離姑兒山那麼遠。
我以為至此生活應當是該平靜無波了,我每日曬曬太陽,他終日酗酒,無所事事。不曾想,三年之後的一個雨夜,他帶回了一個人族女孩。
那夜我正欲睡,兔子洞突然搖搖晃晃,我還當是山要塌了,急忙跑出去,卻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各色小妖映入眼中。他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吵的我頭疼,我豎起耳朵終於聽了個大概:那人渾身是血抱回來一個人族女孩,自己的翅膀也燒了個一乾二淨。
翅膀燒了。
我無法想象,一隻鷹能為了什麼舍棄自己的翅膀,亦不知失去翅膀的他該是什麼樣子。
我隻叫他們此刻不要招惹那人,這時過去,隻怕平白惹得他發怒,保不齊丟了性命。我顧念著昔日情分,不忍由他自生自滅,第二日還是去了那小屋。
瓢潑大雨之中我走得有些吃力,到他那兒時看到他側坐在屋子門前,雙眼緊閉,雨水不停從他臉上滾下來,似乎疲憊至極。耳邊有幾根羽毛不小心露出來,大抵是受了重傷,已經無力維持人形了。
連看我一眼也不曾,隻是緩緩說了一個“滾”字。
“是我。”
他微轉過頭看我一眼,眼中徹底褪去了懵懂,陰冷的像個鬼煞,配著那鋒利如刀般的下顎線,緊抿著唇,映入我的眼裡冷漠至極。
“我聽說你受了傷,來看看。”我努力做出一副鎮定的樣子,握傘的手卻不由打顫。不過四年,他就好像換了一個人。
什麼也沒說,他隻是靜靜領著我進了屋子。
屋門打開,一股寒風忽向我襲來,冷的直吹進骨髓,我傾儘全力去抵擋,卻還是頃刻之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倒在冰冷的地麵,我看到院子裡掛著冰晶的枝丫和被寒冰定格的大片純白梨花,還看到屋子最裡麵,躺著一個人族女子,血色玫瑰將她包圍起來,似乎想讓她看起來鮮活一些。
仰起頭,他那雙陰鷙的眼睛冷冷看著我。
眼皮重若千鈞,我支撐不住,終於還是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