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樂忽地站起來,“我……我不行,我害怕,我怎麼行……”
她目光漂移不敢與銜羽對視,看著銜羽靜靜凝視她的眼睛,逐漸看懂了他的眼神。
相樂安靜地坐回來,“我沒有法力……我殺不了他。”
“你自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所以對他的恐懼刻進了骨子裡。倘若單論膽量,你絕不是畏縮之人。你不是不能,隻是不敢。”
銜羽起身往茶樓外走,說的話都像風一樣飄進相樂耳朵裡,讓相樂恍惚起來。
大概是在說自己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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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循著靈慧刀的氣息來到豐沮城遺跡,在殘破不堪的的城裡找到個古樓,見到了那些如同牲畜一般被囚禁起來的人,脖頸上還掛著沉重的鐵鏈,食物在門口的石槽裡擠壓了許久,散發著陣陣惡臭。
這些人如同豬狗一般進食,渾身臟汙,排泄物就在臥榻之側,然而習慣了這種生活的他們早已忘了自己還是個人,初見光明時,臉上的表情還是木然的。
相樂站在斷壁殘垣之上,下定了決心。
那夜豐沮城的雨下個不停,霹靂響過時整片天空都被照得透亮。刀光劍影都快要被雨水吞沒了,相樂跟楚以修交手時顫抖的身體也被雨水遮掩住了。
她聽到身後銜羽的聲音,讓她勇敢。
楚以修雙眼通紅,在遠處盯著她,早沒了昔日的從容,神誌不清地再次向她重來。
相樂聽到身後銜羽還在催她,“就是現在,殺了他,不要猶豫。”
相樂持劍刺過去,楚以修像看不見似的撞過去,那劍修長鋒利,穿過楚以修的身體時突然變成血紅色,然後化作長風,消失在萬裡山河間。
楚以修身體無力地前傾,跪倒在地,口中嗚咽:“你終於……來了。”
“阿綾……”
她驚恐地收手,看到自己掌心血跡,忽而淒然笑起來,她終於替豐沮城報了仇。
銜羽也上前站在相樂身側,他捏碎手中泥塑,暴雨霎時隨著幻境一起消失,豐沮城變為黃昏,風過林梢,倦鳥歸巢,山林寂寂,寒鴉淒淒。楚以修望向相樂的眼神混沌,他癡看一圈周遭,有黃昏的光漏出來照在了他的臉上,顯得他的麵龐輪廓柔和起來。
楚以修徹底倒下去,他的身體也化作飛沙四散而去。豐沮城突然地動,沙石碎礫揚起,相樂被嗆的不住咳嗽,銜羽迅速反應過來,將她帶離地麵,緊接著便看見豐沮城地麵出現裂痕,那深淵巨口將整個豐沮城吞吃入腹,連帶著所有未燒儘的建築殘骸和灰燼一起被埋進地底深處。
“阿綾是誰?”相樂望向銜羽。
“他的妻子。”
“看來他認錯人了。”
銜羽輕笑了一聲,“是。”他在前麵帶路,相樂就跟在他後麵走。
“以後去哪裡?”
相樂斂著眸子,長睫遮著眼睛,連銜羽都看不清她在想什麼,“我不知道。”
“先待在清渚幻境吧,等你有了想去的地方,我再送你出去。”
相樂低頭不語,良久後才吐出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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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很久以後,銜羽吃醉了酒,無意間告訴她的。
“那為什麼我沾了惡魔的靈,卻一點都沒有嗜血的念頭,還那麼怕他呢?”
那日銜羽有朋友來找他,於是相樂熱了酒,三人一起飲了不少。相樂也有點糊塗了,歪著頭看閉目養神的銜羽,頓了頓又對著另一側的人說話,補道:“刀靈那麼壞,殺了好多人,怎麼不殺我?”
“當然不會殺你,你是作為人的楚以修最後一點善念,你算半個他自己。”銜羽直起身,麵上看不出來,說起話來卻能聽出明顯的醉意,清醒的銜羽說話隻說一半,今日太痛快了,不像他平日作風,“是真正的楚以修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所以才要你殺他。”
“這樣算是刀靈被宿主反噬,是自焚,死的乾淨,沒後事。”
相樂還是有點迷糊,又問:“什麼意思?”
“那時候楚以修已經隻剩個空殼子了,殼子裡麵是刀靈。”
死在豐沮城的不是楚以修,嚴謹一點來講,從相樂有了靈的時候,楚以修就已經死了,相樂的出現,既是他的意識在求救,也是最後一點不願讓自己成為惡魔容器的徒勞掙紮。
銜羽垂眸,“倘若我能早一些找到靈慧刀……”
銜羽那朋友捏著酒杯,出聲安慰,音色清亮,語氣聽不出喜怒,“不能怪你,雲暮畢竟是東荒主神,借了她的靈,靈慧刀要瞞過你的眼睛藏身不是難事。”
“我近日要離開東荒一趟,大小事都交給了一個後生,他畢竟年輕,你多幫我照看些。”
銜羽點點頭,他們又聊了些東荒的事,相樂沒聽過,也沒留意聽。
大抵是很久以前的事,聽起來久到銜羽都忘了具體的時間。又聽見“雲暮”兩個字,相樂忽然道:“雲暮是誰,為什麼沾了她的靈,靈慧刀那樣凶殘?”
兩人動作皆是一滯。
“她是昔日東荒主神係之一,與我一起治理東荒。”銜羽那友人率先打破沉默,語氣淡淡的,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相樂便識相地沒有追問,默了半晌,銜羽才輕輕接過話。
那時神魔大戰,雲暮為保東荒最後一道防禦線不被攻破,在和晏閣獻祭做陣,最後魂飛魄散。
防線倒是守住了,但那些兵器沾了她的靈有了神識,後來大戰結束,銜羽險些墮魔,無暇他顧,於是它們便都流向人間自己尋了主人。
可這些神兵不會甘於受人控製,它們大多會影響自己主人的心智,得了神兵的十之八九逐漸變得暴戾殘忍,十幾年後,人器合一,兵器也就徹底代替了原來的人。
清渚幻境四季如春,奇花異草綿延成片,奔流不息的水衝走汙穢帶來生機。
銜羽說完這些已全無醉意,他照例給幻境開了個小窗探尋外間妖獸是否無恙,卻愣在了原地。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攥住了手中折扇,那手因過於用力而微微泛著白。
銜羽霍然起身出了幻境,驚的兩人齊齊望去。
那裡有一道孤寂的影子,套著鵝黃披風,步履蹣跚的走在山穀裡,風雪落在身後,化作陪襯。
然而他晃了個神,看見那女子轉過了頭,在幻境中顯出真身,原來隻是個兔子精,一步一步向著北方走,在山穀留下一串迤邐的腳印。
銜羽怔怔望著東方,一時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