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扛著冰糖葫蘆從旁走過,遠近各處傳來叫賣聲。市井巷道內,相樂木然走著,發絲被風揚在空中,她身上還沾著血,身旁的人急忙避瘟神一般避開。
閉上眼睛時,眼前又浮現出那張臉。
那時辛安讓她騎上駱駝,用手捂住她的眼睛,附在她耳邊不緊不慢地說:“我原本想著,出了沙漠便將你送走,免得你看見了害怕,卻不知你竟能同所有人心靈相通,是我疏忽了。”
相樂肩膀微微顫抖,豐沮城的慘狀又一次出現在眼前,那些人的哀嚎還在耳邊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她帶著無儘的恐懼不停抽噎,哀求他:“放過他們吧,求你,放過他們……”
辛安動作一頓,壓低了嗓音:“你覺得,他們不該死嗎?”
她不爭氣的哭起來,辛安卻在她耳邊低笑了一聲,輕輕為她將鬢間碎發彆至耳後,動作溫柔地像個十分有教養的富家公子,然而下一刻,他又伴隨一聲放浪形骸的笑化作一陣黑煙消失了。
商隊的人此時才如夢初醒,他們終於明白最近的怪異從何而來,卻仍未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在與怎樣的妖魔為伍。
他們還是沒能走出去,夥伴一個接一個消失,辛安如同鬼魅一般無處不在。那個傍晚,當他們還在絕望中努力尋找出路時,周圍陰風大作,辛安出現在天地相接處,山河失色,日月無光。
他的周身血霧彌漫,他用一把刀,將整個商隊留在了沙漠。
辛安臨走前側過頭,冷冷瞥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像第一次一樣放過了她。
可是直到現在,相樂每次想到他還是會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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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極北之北有個神通廣大的神,能撕裂空間,降服萬物。
可既是極北,又何來再北呢。
儘管如此,相樂還是抱著試試的心態去了,去時北方正下著雪,靠近神明處祥和空蕩,漫天遍野的雪將這裡裝飾得如同幻境,不為世俗所容的那些生靈都聚集在這裡,窺視的眼睛藏在雪地裡,每到夜晚就會閃著精明的光。
相樂跨出一腳,四周景物置換,冰雪消失,一座巨大的宮殿出現在麵前。
這裡像是陽春三月,亂花成片,淺草青青,飛鳥撲棱著翅膀歸了巢,鬆鼠又囤了不知幾個冬的果子。
不過一瞬,眼前已然走來了一個人。
來人一身白衣,豐神俊朗,陽煦山立,說話時和風細雨一般,一字一句極儘溫柔。他笑著將相樂帶進了那與他毫不相符的宏偉宮殿,告訴相樂,他叫銜羽。
相樂問他:“這是極北嗎?”
“也算,這是極北之北,一處幻境。”銜羽回眸衝她笑了一聲,繼續緩聲道:“進來喝杯茶吧,順便跟我講講靈慧刀的事。”
相樂聞言又仔細看他一眼,銜羽比她高了許多,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鋒利堅韌的下頜和自然垂落時會微微下撇的嘴角。
“我不知道靈慧刀是什麼。”
相由心生,麵前的人未必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這樣溫和,他肯定不愛笑,起碼過去是這樣,那雙眼睛盛滿憂鬱,像飽經滄桑的浪子,儘管他一直在笑。
“我隻是來請你幫我除魔的。”相樂聲音低下去,帶著祈求看他,“你不是很厲害嗎,我求你,替我們殺了他吧。”
銜羽側眸,卻沒有接話,領著相樂進了一個屋子,坐在窗邊給她倒了茶,“你不說,我也會去做的。”
“你都知道嗎?”相樂坐到他對麵,緊緊握著茶杯,良久不發一言。
“嗯,”銜羽起身站在窗前,將傾倒的花枝扶起來,“先跟我說說你吧,你身上的靈不像自己修煉得來的。”
於是相樂又將自己如何醒來,將豐沮城如何被屠,自己又如何被一次又一次被放過一一說與他聽。直到日暮西垂,相樂才將自己這些年的事都講完,相樂已回到她對麵,看上去聽得認真,有時還會跟她確認細節,相樂懷疑那些事他是不是都知道,隻是想再聽彆人講一遍。
“不是怨念,是希望。”相樂語畢,銜羽便溫柔地看著她,“你是豐沮城僅剩的希望,不是恐懼和怨念結的靈。”
雖然這妖身上全是靈慧刀和那魔頭的氣息,銜羽還是這樣安慰她。
相樂抬眸看他,他輕道:“我的和宴閣丟了許多神兵利器,它們流入人間,會附身妖魔人族,助長其勢。你口中這個辛安,原本隻是個凡人,因其心性比常人堅忍而被靈慧刀選中,此刻已經入魔了。”
“我找他已經許久,若不是你送來消息,不知它又要逃竄多久。”
“走吧,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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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羽似乎什麼都知道,山川湖海,蟲魚鳥獸,世間有的沒的全在他腦子裡,甚至見到相樂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了楚以修。
相樂被他帶去了個茶樓,樓上說書人神情激憤,拍案而起,還在談著當年一夜消失的豐沮城。
他們看見了不遠處坐著的人,楚以修眼神冷漠,自相樂進了茶樓便一直盯著她。他們隔著人群對視,相樂還是怕,就像是她在替豐沮城的人們怕他。
銜羽在他對麵坐下,頗為平和的與他交談起來,熟摯得像是多年老友。
銜羽問了許多事,楚以修始終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偶爾問到他感興趣的,也會語氣嘲諷地說幾句,一下午的時間,竟就這麼蹉跎過去了。
楚以修走後,茶樓瞬間起了火,人群慌忙出逃,卻不想門早已被鎖死,銜羽輕輕拂袖熄了火,望著楚以修離去的背影出了神。
他告訴相樂,楚以修原本是個鏢師,在街上看不慣幾個混混為惡鄉裡便出手阻止,那些混混卻記恨上了他,趁他走鏢時去他家裡鬨事,楚以修之子以一敵四,打折了其中一人的腿,自己也受了重傷。
幾個小混混惡名在外,官府想要趁機警示,一概關進了大牢。
直到後來兩國交戰,楚以修應征入伍,那些混混又去鬨事,兩方爭鬥起來,楚以修之子沒防備,被拖死在深山,屍骨無存,楚以修之妻性子剛烈,不甘被欺辱,一怒之下投了井,楚以修的父親剛丟了孫子,又眼見兒媳慘死,一口氣沒上來,緊隨著西去了。
等他得勝歸來,家裡頭就剩了個滿頭白發的母親。
靈慧刀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它給了那些混混指示,將他們藏在豐沮城,又找上楚以修,短短幾年便將他鍛煉成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容器,自那以後,楚以修心智漸失,沒幾年就徹底入了魔。
後來那幾個混混死相極慘,連家裡婦孺老弱都沒被殃及。
相樂手心被自己掐出了印,她望著前方緩緩開口:“你會殺了他的,是吧?”
銜羽回眸看她良久,一字一句道:“不是我,是你。相樂,是你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