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吐出一點魚肚白,同行的商旅在收拾行囊,清晨的沙漠冷的可怕。相樂裹緊了大氅,眯起眼睛看向遠處。
天色依舊有些朦朧,天空與沙丘相連接,似乎他們本就該是一體的。
天地相接處緩緩走近了一個人影,來人自稱霍籟,相貌魁梧,言談中透出些市井氣,與商隊眾人交談的十分融洽。
霍籟說他外出打獵遇上風沙,被卷進這裡,為走出沙漠丟了器具,輕裝簡行,卻還是被困在了沙漠。
相樂察覺到身旁的辛安先生有一絲並未表現出來的不悅。
女孩不解的看向他,辛安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著,麵無表情地看向霍籟,察覺到女孩的目光,轉過頭微微笑起來。
他身材高大,笑容溫和,幾日相處下來,相樂幾乎找不出他半點差錯,隻是相樂每一次看他,總覺得除了那雙漆黑的眼睛,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所有人圍在篝火旁談論著家中父母妻兒,意興盎然,也不知誰轉了話頭,談起兒時經曆來。
霍籟說他父親本是個地方鄉紳,家底還算殷實。後來霍籟交了許多酒肉朋友,整日混跡市井,無所事事,有回他那些朋友玩鬨,得罪了個練家子,那人竟當街將他幾個兄弟打了一頓。
霍籟性子大大咧咧,講故事繪聲繪色,不一會兒便引起了在場眾人的興趣。
“後來呢?”辛安靠著岩壁,一向默不作聲的他突然開口,嘴角微微漾著笑意,眼眸卻烏黑深邃,霍籟還以為他是被勾起了興趣,更加興奮地繼續說下去。
那幾個混混不甘心,便悄悄去了那人家裡,原本隻想惡作劇一番出出氣,卻不想他還有一個會功夫的兒子,那小子手下沒個輕重,他的朋友們沒討著好,其中一個還被打折了一條腿。
後來官府的人來,也不知怎的,沒將那一家子人怎麼樣,反而叫他幾個朋友坐了大牢。
眾人唏噓,七嘴八舌的議論,也不知到底誰對誰錯。
霍籟看著氣氛到了,又繼續講下去。
他自認豪氣,花了些功夫將幾個朋友悄悄弄出來,雖頗費了些時間,好歹沒叫他們受太多罪。
一陣唏噓聲後,霍籟又開了口,商人們聚精會神,不時喝彩。
再後來的故事,相樂沒怎麼聽,她隻看到辛安闔了眸倚著岩壁,手指有規律地擊打在腿上。他靜靜坐著,似乎是在認真聽霍籟的故事。
相樂也說不上是為什麼,有時候她好像可以感知到辛安的情緒波動。正如這一刻,她發現辛安怒不可遏一樣。
火焰悄然綻放,盛怒驚濤駭浪一般奔來,又被生生壓在地底深處。
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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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裡的風裹挾著沙子,幾乎要將人一同擄去,相樂回眸,猛烈的風讓她吃了一嘴沙,她看到遠處與天空相連的山巒開始緩緩變形,連空中的沙也漸漸變為紅色,恍惚中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身影,手提一把血色長刀,模糊的臉上還印著血跡,周圍飛沙走石,他的衣袍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宛如地獄修羅,他站在那裡,讓她膽顫。
腳下的土地儘數被染成紅色,他輕笑著緩緩朝他們走來,不知何時商旅們儘數去了前麵,在他經過時一個一個倒下。
藏在溫柔皮囊之下的,是要將所有人生吞活剝了的怒氣。
相樂緩過神來,愣愣看著眼前還在談笑的商人,看著沉寂燃燒的篝火和永不停歇的飛沙。
辛安輕拍了拍她的背,相樂受了驚似地一顫,望向他時淚眼婆娑。
“怎麼了?”辛安微蹙眉望向她,相樂落下一滴淚來,什麼也沒說,隻是靜靜起身,往遠離人群處走去。
芨芨草被風吹的左右搖擺,相樂步履沉重,遠離了篝火邊上的人,她的眸子染上無可奈何的悲痛,注視著天上冷月,胸口沉悶,眼眶微微發紅。
辛安跟在後麵走過來,聽到前麵的相樂問:“先生,為什麼有的人,那麼容易就會死了呢?”
辛安看著她孤獨的背影,好似無可奈何地道:“你稱我為先生,我卻並沒有學富五車,我盼你無憂無慮,你眉卻不曾鬆過幾刻。有些東西,不是言語能說的清的。”
相樂沒再說話,她依舊盯著月亮出神,身後的辛安忽然靠著隔壁笑了。
辛安告訴她,他也曾家庭美滿,幸福安樂,隻是後來為世所不容,顛簸流離,處境落魄。
辛安提起他妻子時嘴角掛著笑,他說他們相識於一場杏花雨下,後來辛安去提了親,他們在彼此最好的年紀相愛相守,還有一個十分聰慧的兒子,文韜武略,儀表堂堂,才十六歲,媒人早已踏破了門檻。
辛安笑著,像是回到了那段時光,輕輕哼起了曲子,相樂聽著像個童謠,她沒有轉頭,隻是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問:“後來怎麼了?”
辛安倏忽睜眼,雙眸淩厲,冷笑了一聲,都死了。
相樂側眸看了他一眼,眸中更染悲傷。
月光傾瀉下來,地上一片煞白,相樂伸出手,將月光握進了手裡。
意料中的災難並未來臨,直到第二日朝陽升起時,他們依舊生龍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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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地打轉了三天後,人心惶惶的商隊死去了第一個人。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這些人亂成了一鍋粥,幾乎每日都有人離奇死去,死狀淒慘,叫人膽寒。
這些事,相樂一概不知。
她縮在大氅裡,失神地呆呆盯著地麵。辛安到她前麵蹲下,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寫字,告訴她,再走幾日,他們就可以出去了。
辛安知道她是隻妖。
從第一次見麵就知道,隻是他們默契的忽略了這件事。
直到那夜,握著月光的相樂毫無征兆地雙目失明雙耳失聰,她慌張去找辛安,辛安什麼也沒說,隻是握住了她的手。
相樂在黑暗中度過了幾日以後,逐漸接受了這樣的自己,她開始嘗試著自己走路,畢竟出了沙漠,她依舊是孤獨一人。
那日她沒站穩,有人上前扶住她,她卻立即彈開了。
雙手相觸時,相樂感覺到了那人的絕望無助,一如豐沮城的那些人。
霎時之間陽光跑進了她的眼睛,世界轉瞬光明,呼嘯的風鑽進耳朵,商隊的人少了近一半,剩餘的幾個由於長期處於恐懼籠罩之下,麵色青白,雙眼凹陷。
相樂猛地回頭看向辛安,他眸色陰冷,自上而下俯視著她。
她不由雙腿發軟,倒在了原地,刻進骨子裡的畏怯叫她不由戰粟。
她仰視著駱駝之上的人,哭出了聲。
就是他,那個手提長刀出現在沙漠的人,他曾屠了豐沮城,如今這個商隊也會死在他的手裡。
惡魔所過之處,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