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羽推開和晏閣的門,屋內燈光昏暗,僅有幾條允許陽光透過的縫隙,這些光束進入屋子,帶來了久違的光明。
和晏閣原本是東荒的兵器庫,後來銜羽離開東荒,為了方便收納散落人間的神兵,在自己的清渚幻境也如樣建了一個,反倒是東荒的和晏閣,因兵器流失,逐漸荒廢了。
他從那些架子前緩緩走過,腳步聲回蕩在空曠室內,似鴉鳴長空黯然冷寂。
這裡隻有他。
屋外起了風,徑直透過門到了他的腳邊,他微微鬆了口氣,靈慧刀乖戾貪婪,隱去蹤跡已經許久,這陣風為他送來了靈慧的消息,這是好事。銜羽正欲出門,忽然察覺到幻境裡闖進了個小妖。
他微微蹙眉——這妖身上有靈慧刀的氣息。
小妖自稱相樂,帶著不屬於她的寧靜與悲憫,在漫天風雪中緩緩往前走,靜靜望向彆人的眼睛時,連清渚幻境外那些上古異獸都能安靜下來。
銜羽看她是根拂塵修成了妖,拂塵本無靈,修成妖應當是沾了彆人的靈氣。他覺得稀奇,不由多問了幾句。
相樂說她在一城被屠時彙聚了千萬人恐懼而化形,後來又眼看著屠城的魔頭大開殺戒,十分痛苦,求銜羽去收了他。
銜羽手上的動作不停,微微笑著沏了茶,問她:“你很怕他嗎?”
相樂略微抬起頭,“嗯。”
“看你不像膽小之人,外間奇妖異獸更為凶殘,你卻不怕。”
相樂又把頭低下了:“他們很安靜,不會傷人。”
銜羽看著窗外,收起笑,半晌才起了身,“走吧,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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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空之上掛了一輪血月,烏雲蔽空,星月無跡,風吹起落葉,伴著一陣不甘地輕響,葉子又落回地麵上,幾隻烏鴉靜悄悄停在樹梢,歪著頭伺機而動。
秋夜的風涼爽清透,吹在身上時像隻兔子,輕輕撓著人心。
楚以修站在山頂俯視豐沮城,層疊的樹影打過去,遮住了他的臉,叫人隻能看到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
金殿之內,小婢將蠟燭備好,耐心地等著上一根燃儘了,才去點燃最後一根。
大抵是被遺落在什麼地方許久,那根蠟燭沾染了許多灰塵,小婢取出拂塵,又將殿內角落清掃一遍,順手放在了祭壇上。
將近三月,這裡每日都有人離奇死去,豐沮城地處蠻荒,與外界聯係的唯一一條商路被意外切斷,三月之內,每一個試圖離開的人都會在第二日變成屍體回到城裡。
楚以修抬起雙眸,鳳眼微眯,緩緩收起了笑意,血紅的瞳孔靜靜注視著山下孤城。他指尖輕撫過邊上的樹葉,草木瞬間枯黃,豐沮城隨著他的動作燃起了火。
痛哭哀嚎聲響徹天際,這裡的每一天都被絕望充滿,也許有些人盼望著死亡,然而烈火燒進了院子,他們還是本能地往外跑。街上也是火,濃煙滾滾而上,火光衝向天空,豐沮城變成了火海。
楚以修站在高處,靜靜看了一夜。
三個月,夠久了。
***
清晨的小山尚未蘇醒,血紅楓葉鋪了一路,幾隻早起的鳥兒輕輕掠過樹梢,發出幾聲歡快的叫聲,又立刻被空寂的森林吞噬。
秋日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卻絲毫沒能影響昨夜那場大火,隻是將山頂的大殿都籠罩在了一片雲霧之中。
幾角飛簷略微冒出點頭,飛簷上的鐵馬輕晃,山中寧靜祥和,尋不見半點地處蠻荒的痕跡。
山間小徑上,男子緩緩踱步,他應當是認為落葉被輕踩過的聲音十分悅耳,嘴角微微勾起,悠閒又散漫地下了山。
在山的另一邊就是焦黑的城。
豐沮城上方濃煙未散,山上那棵焦黑的樹醒目刺眼,似乎是在提醒這裡,昨夜種種,並不是夢。
他屠了城。
相樂睜開眼睛時腦子裡隻有這一句話,她記得他,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雙眸猩紅,麵帶煞氣,手裡提著一把大刀,腳步沉重。
他破開大殿金門,一步一步走近祭台,殿內眾人無一幸免,全部血濺當場,空餘一具軀殼留在大殿。
相樂醒來時,正好對上他那雙眼睛,冷冽肅殺,布滿了仇恨。
那夜的豐沮城除她之外沒能留下一個生靈,數萬人儘數死在那場火災裡。
相樂是長燈燃儘後僅剩的一根拂塵,她以為自己應當是在祭壇上彙聚了全城憤怒與恐懼而成形的。
她看著滿城血海屍山,慢慢地往前走。這裡除了屍體還是屍體,焦黑的,殷紅的,高大的城牆裡麵隻剩斷壁殘垣,灰暗的雲層外透出一束光,映著麵前滿目瘡痍的豐沮城,心裡有些難過。
她轉過頭,看見遠處的山上蒙著霧。
眼淚忽然落下來,相樂不覺有些顫抖,但更多的是害怕,她腦子裡隻有那張冷厲的臉。
***
相樂到了一個小鎮子遊蕩,因為閉目儘是灰暗的天空、堆砌如山的屍體與鋪滿了天空的兀鷲,所以入了夜也不敢閉眼,隻等著實在困得沒了意識才能睡去。
衣衫是四處拚湊來的,破舊的城隍廟是她的避風港,偶爾會有好心人送她些吃的,即便沒有,她也並不覺得餓。
她不敢去遠處,因為會被當成乞丐趕出去,相樂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來人世間走這一遭,沒有人族的使命與責任,也沒有妖族的放浪灑脫,成為妖帶給她的似乎隻有痛苦。
冬日的風暴躁易怒,時常裹挾著飛沙走石向人奔來,相樂不餓,卻總覺得冷。
那一夜,城隍廟來了好多人,好像是個商隊,他們在裡麵起了火,將自己的乾糧與水分給相樂,給她講了許多小鎮子之外的新奇事,甚至答應明日帶上她一起去往遠方。
入了夜,所有人都睡著了。這裡正望著滿天繁星,忽然愣住。
映入她眼裡的,是破廟轟然倒塌,十幾條鮮活的生命在她麵前消失,斷指殘骸就在她的腳邊,夜風狂嘯著吹亂了相樂的發,火堆兀自燒著,點燃了倒下的木頭。
相樂瞳孔裡映著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身影,可是回過神的她明明看到周圍人還在酣眠,未等她作出反應,前一刻看到的景象又在她眼前重演,空洞的眼睛裡映著狂舞的火蛇,她獨自站在火焰中心,愣愣看著刻意避開了她的火。
她預見了災難,卻根本無法阻止。
那夜相樂獨自坐了許久,隱約間明白過來,她不過是個延續痛苦的載體而已。
後來相樂也不知流浪了多久,見了多少生死往複。當她終於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困境時,在沙漠附近遇見了一個人,那人跟著商隊,一眼便注意到了相樂。
男子自稱辛安,一襲靛藍長袍,氣質清冷,漆黑的雙眸像一潭死水,藏了許多說不清的情緒。
他遠遠地看著相樂,問了一句:“走嗎?”
相樂已經見過了許多人,第一眼便覺得眼前這個不是普通商人。
她習慣了顛沛流離,所以有人問起時隻猶豫了一瞬,而後輕點點頭,接過了他遞來的韁繩。
她就這麼跟著辛安走了,她不知道這些人要去哪裡,相樂也沒有目的地,天下之大,哪裡都可以住,對她來說沒什麼所謂。
她已經習慣漂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