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北林其實找了長右很久。
他所轄七千二百裡共計十七座山,每當山神更替,便會出現另一個能與山川草木通靈的人——每一代山神的隕落都代表了下一個繼任者的誕生。
一代山神繼任後,他的前輩會化靈消散於山川,而下一代繼任者也會在次日聚靈而生。於是北林繼任山神的第二日,便開始尋找長右。
但長右山常年被煙霧籠罩,許多年來從未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等他找到時,長右已經獨自度過了漫長的一百年光陰,儘管初見長右她還是個棉花團子一樣的小精靈,可這一百年疏於教導,她又天性自私冷血,已經很難教化。
更何況她身上還背負著那道惡毒的詛咒——長右現世,洪澇不止。
隻是北林那時還不知道。
長右自幼聰敏,她知道山神底線在哪裡,在他麵前總是做出一副乖巧樣子,所以即便她總是做錯事,山神對她也是無可奈何。甚至直到山神離開長右山,都以為長右隻是因為任性又無知才屢次犯錯。
北林總是在想,她若不能與天地通靈便好了,就由她的性子去做個山野精怪,偶爾做了壞事,他也總能補救。
隻是可惜,長右的命運早在誕生之日起便注定了。
可她甚至不能離開長右山,北林曾想過讓她去見一見芸芸眾生的苦難,以期她能多一些悲憫,偏偏她下山第一日便害得人間洪澇四起,眾生顛沛流離。
直到某一日,北林在長右山下見到了銜羽,那位傳說中以凡人之資比肩神明的東荒戰神。他讓北林徹底離開長右山,並送了他一副畫。
“她天性孤僻自私,不經磨難,不會長大的。”
那時銜羽是這樣說的。
“那麼多年的教導都沒個結果,你應該早就明白——總要狠一狠心,孩子才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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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是一場暴雨,山洪卷走了無數生靈,北林找到了洪澇的源頭,可劍氣消散以後,他看到的是長右那張期待又隱忍的臉。
長右又長大了許多,她認出了自己,所以沒有反抗,隻會流著眼淚委屈地看他,半晌才喊了聲疼。
“你不能離開長右山。”北林是這麼說的。
“為什麼呢?”長右暴戾已顯,她似乎耐心耗儘,儘力掩飾的笑帶著點殘忍和瘋狂,“因為我下山就會有人死嗎?可他們的生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瓢潑大雨將兩人澆得濕透,銜羽拿出畫遞到她麵前,卻不敢看她的眼睛。
銜羽送的畫不知是哪裡傳下來的神兵利器,能讓畫中世界隨入畫者心意變動,畫中世界與外麵幾無二致,是個傳道授業、鎮壓妖邪的好東西。
然而長右聰敏,幾月的時間便清醒過來,她明白跟在自己身後的隻是一具驅殼,也明白了所見所聞都是幻想,而真正的山神靈識化作了灰雁,日夜跟著她。
這樣厲害的法器,應該是有畫靈的。而這畫裡除了那隻灰雁,唯一不是幻想的隻剩下流臻,那麼流臻是誰,便顯而易見了。
長右將灰雁身上的靈引到了那具身體裡。這樣就會有一個隻剩下山神本能的灰雁,和一個擁有自己喜怒哀樂的北林。
山神太好騙了,隻要讓他找不到自己,或者暗示他自己早已離開了長右山,就能一步步誘導他渡進更多的靈探尋她的蹤跡,他就會慢慢用山神強大的靈力蠶食掉畫靈的身體,最後以真身進入畫裡。
隻要他進來,這鐵板一樣的畫就有了出口,長右就可以出去。
至於山洪什麼,她是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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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長右微微笑著看他,“你攔不住我了。”
北林歎了口氣,沉默片刻,又像是被她逗笑了,抬眸看她:“又在騙我。”
長右有一瞬間的愣神,這情緒被北林捕捉到,他欣慰地望向她:“你已經長大了,對吧。”
長右沒說話,故意漏出凶神惡煞的表情來,雙手抱胸靠著石壁:“你笨死了,我很早之前就把你當小孩玩了。”
北林笑出聲來,輕咳了兩聲,望向她的目光染上一絲憂鬱,逐漸複雜起來。
“你長大了。”他囈語一般又重複了一遍,抬眸注視長右,聲音裡帶著要溺死人的溫柔,“我不跟你一起出去了,你還記得我在長右山跟你說過的那些話嗎?”
“以後不能再這麼任性了。”
長右疑惑地看著她,然而畫中的異動分掉了她的注意力,山川河流都化作了流沙,周圍的一切都在緩慢退去,她手中緩慢聚靈,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山神疲憊地笑了一聲,“你走吧。”這聲音變得很輕很輕,像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
長右手指微動,將才聚的靈又散開。她戒備地繞開北林,走向了山神進來時留下的出口。
北林在後麵又叫了她一聲,她沒理,仍在繼續往前走,澄澈清明的天空在她身後緩慢崩塌,白色的蒲公英悠悠飄向遠方,萬丈塵寰都散於風裡,山河無言,隻隨著風陷入永寂。
最後一刻的回眸,她沒有看到那道本該站在原地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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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右從畫裡出來後,找到了另一個能與山川通靈的人,是長右山雨景圖的畫靈,沒有想她想象中一樣長久地待在畫裡,而是生生出現在她麵前。
時間過去的越久,她就越懷疑流臻到底存不存在,每次她都忍不住想,會不會流臻也隻是她幻想出來的東西,也許那原本就是山神的計劃,他一開始就想好了要用那些虛假的東西逼她學會些什麼,但這些長右都無從可知了。
她隻記得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山神。
大概是死在那裡了。
後來她獨自在人間流浪了很久,某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深夜,看見前邊拱橋正上方堵著個人,眯眼瞧了會兒,確定沒見過便自顧自地往前走。
彼時天光熹微,周圍昏沉沉的,那人身量極高,周身靈氣充沛,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凡人,她路過時,他驀然開口,聲音極冷,不禁叫長右打了個寒戰。
“還沒玩夠嗎?”
“嗯?”長右聞言將頭湊過去,本欲細細瞧一瞧,他卻將臉側開,鋒利的下頜線同他的聲音一樣無情。
銜羽背過身,往前走了兩步,負手而立,繼續道:“北林找你一百年,教導你一百年,在畫中為你解厄又要一百年。”
他說完回眸側看向長右,深沉的眸子靜靜看向一個人時,壓迫感就會像潮水一樣將人緊密包裹起來。
“一代山神,統共也不過三百年的壽命。”
長右慢慢清醒過來,心中已然有了結論,“那畫是你給他的?”。
“是。”
“也是你叫他離開長右山的?”
“是。”
長右笑起來,口中連道了三聲“好”,下一瞬突然發難,手中喚出一把長劍,迅速飛躍至銜羽身前抵在他脖頸間,所幸銜羽反應更快,橫刀擋住長右一擊,刀劍相撞擦出飛濺的火花,映出了猙獰的長右和隻微微蹙眉的銜羽兩張麵孔。
銜羽將刀一轉,便卷著長右的劍一起釘進拱橋底下的石壁上,刀柄輕晃,在夜色中悄然。
“為什麼是我?”
長右手中脫劍,像是全身都沒了力氣,她靠著橋上扶手,破罐子破摔道:“我是天生邪魔,當不了山神,就該讓我一直待在長右山,讓他陪著我,我也不會下山找人族的麻煩。”
“長右山隻有你一個生靈,所以隻能是你。”銜羽頓了頓,繼續道:“山神與一方天地之山川草木通靈,你一日學不會憐憫眾生,就一日不能繼任山神。”
“如果真的愛他,就替他守護好這十二山生靈罷。”
長右忽然嘻嘻笑起來,故作單純道:“那誰惹我生氣,我就殺了誰可以嗎?”
“當然。”銜羽也回了個笑,“山神本身,就是這十二山的公道,你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但你忍心嗎?北林原本可以殺了你再尋一個,卻偏偏替你背了詛咒,從此永遠被困在畫裡。”銜羽一伸手,釘在石壁上的刀便飛回他手中,他從容收了劍揚長而去,末了又補道:“你若是無所謂,就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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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那畫靈捉了隻小狐妖玩兒,長右手指微動,小狐妖便掙脫束縛,逃走了。
“再不聽話,殺了你。”她醉醺醺的,眼睛眯起來,偏偏這樣子最唬人,好像真的要來殺人了。小畫靈被她嚇得不敢動彈,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跑開。
能不能殺了她再找一個?出現了能與山川通靈的小畫靈,北林真的還活著嗎?
管他呢。
大概早就死了。
她又笑起來,悠閒地躺在屋簷上,腰間掛了個小葫蘆,風輕輕吹過來,將小葫蘆吹的翻了個麵兒。
裡麵的酒灑出來,溫暖的日光照在身上,長右昏昏沉沉睡著了,她在夢中伸了個懶腰,還砸了咂嘴。
風帶著酒香,穿過長廊後打了個旋兒,又回過頭揚起了長右的頭發,帶著眷戀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