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長右在牆上眯著了,夢裡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她那時隻是一隻不愛動腦子的精靈,仰賴山川的靈力而生,成日裡隻知道在水下追逐著陽光投射下來的光圈,或者窩在石頭縫裡慵懶休眠。長右山的水沁潤靈體,帶給了她不竭活力,這裡雖然寸草不生,卻從未缺過她成長所需的靈氣。
她在那裡沒見過彆的生靈,直到有一日,突然到訪的山神打破了素日平靜,披著一身柔軟光暈,站到了她麵前。
夕陽昏昏沉沉,遠處天際線上紅色的光慢慢變得有了重影。她眯著眼睛縮在兩塊石頭的間隙小憩,忽然感受到充沛的靈力向這處靠來,睜開眼睛時正好看到一個人影往自己的方向靠近,那人腰間掛著個精巧的小葫蘆,一舉一動叫人覺得輕飄飄的。
長右從來沒見過那樣美好的東西。
他走到長右麵前停下,看了她半晌,又皺著眉彎下腰,摸了摸麵前那個都沒自己屋裡琺琅盆大的小團子,似乎十分憂愁:“怎麼這麼小一點。”
長右聽見這話狠狠吸了一口氣,眼巴巴望著山神,恨不得將周圍所有靈氣一口吞掉,緊接著便肉眼可見的大了一圈。
山神輕輕笑起來,那張臉笑起來溫柔的像初春浸潤大地的雨,帶著絲絲的冷卻又沁人心脾。
他將她雙手舉起來,那雙淺色的眸子裡像藏著萬千星河,此時正憐惜的看著她。他將長右攏進懷裡,帶著她往山頂去。
昏黃的夕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拖下長長的影子。這裡一直灰蒙蒙的,但那一刻陽光穿透了雲翳,長右眯起眼睛,看著紅彤彤的太陽,內心驚歎原來這世上竟有那樣鮮豔的顏色。
山神的到來為長右山帶來了久違的生機,這裡不再隻有長右,那些貧瘠的土壤裡孕育出了生命,過去死水一般的山上湧進來許多山野精怪,這裡花木繁盛,鳥雀成群,成了聖地。
但山神年複一年的悉心教導並沒有讓長右變得心懷蒼生普濟世人,她既固執又自私,甚至有些惡劣,時常讓山神頭疼無比。
他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個深夜離開了長右山。
那天長右醒了,她隱約記得自己似乎是又惹他生氣了,但這樣的事有過很多,次數多了,她也就不怎麼在意了,所以它並沒有將山神的叮嚀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應著,直到山神離開了小院,慢慢融進月色裡,她都隻是悄悄眯著眼看。
次日她睡醒後找不見人,氣了好一陣,但山神經常離開長右山前往人間,於是起初她並未在意,可是時間一年又一年的過去,山神始終沒有再回來過。她在長久的孤獨和失去唯一朋友的恐慌中第一次認真修煉,她天分極高,又能化天地靈氣為己所用,在短短幾年之內甚至有了比那些修煉千百年的大妖更深的造詣。
但山神還是沒有回來。
她曾幾度跟山神提起自己要陪他一起下山,但始終沒有得到應允。長右這時萌生了自己離開長右山去找他的想法,然而她卻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這裡,任憑她想儘了辦法,都離不開長右山半步,長右山上布了個她從沒見過的陣法,而且隻認她的靈。
於是她隻好嘗試跟山上的精怪說話,可那些精怪要麼凶煞要麼狡詐,總是一個月都沒有就進了長右的肚子。
但她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長右很快成為所有精怪的首領,借著那些小妖的靈將自己偽裝起來,到了人間。
其實她對下山並沒有什麼執念,她隻是不喜歡山神將她一個人留在山上。如今終於來到這裡,卻發現山下空氣汙濁,靈氣匱乏,她始終想不通,山神為什麼要放著長右山那麼好的地方不要,非得要丟下她跑來這裡。
她循著熟悉的靈氣找去,可欣喜回頭看見的,卻是一道徑直衝她而來的劍氣。
七
長右望著那半輪月亮,今日是個陰雨天,天上看不見星星,月亮也時有時無的。
明日還有一場山洪要來,新修的堤壩會再度決口,洪水退去後,大概又會多出許多無名屍體。
流臻最近很忙,長右已經許久沒見他了。
近來這裡似乎有些不受控製,平白多了許多意料之外的事,原本她一住進王宮就該到來的山洪變成了細密的小雨,流臻應該也會因為民憤而被處死,但現在他帶著長右四處溜達,連她自己有時也會恍惚,好像真的在看著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世人或痛苦或幸福的情緒不由分說鑽進了她的腦子。
她躺在宮牆上,一手支著腦袋陷入沉思,不覺失了神。
流臻進來時微微仰頭望了望長右,見她仍舊背身躺在那裡,便在院裡的石幾上坐了,仍舊像往常一樣看著她。
流臻身上靈氣似乎如她所料地重了一些,於是悠悠開口:“怎麼了?”
他低下頭去,良久才緩聲道:“放過他們吧。”
“那你殺了我吧,”長右像聽了什麼笑話似的,忽然轉過身來,“殺了我,他們就都不用死了。”
流臻望了她許久,風吹著長右的眼睛,碎發時不時過來擋住瞳孔,卻還是讓他看到了裡麵映出的荒誕不經,那一瞬間這裡似乎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那些步步緊逼的大臣,受儘磨難的百姓,以及每一個悉心教導他,照顧他的人好像都不在了。他已經輸掉了一切,被人帶到了荒野,舉目四顧除了風彆無他物。
流臻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一切都像她預料的一樣,流臻在十幾天後的某個清晨,淅淅瀝瀝的雨將湖麵驚起陣陣漣漪時,將一把劍刺進了她的胸膛。
長右沒心沒肺地笑,放肆地笑起來,輕而易舉地將那凡鐵做的劍碎成了幾片,她讓流臻到長右山去,她告訴流臻隻有那裡才有可以殺死她的東西。
之後流臻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很久,他看著在指尖跳躍的光點感到迷茫又無助,可最後他還是走進了長右山,去了那座古墓。
他在棺槨中看到那把劍的時候,餘光也瞥到了長右。
她孤零零逆光站在出口,光打在她身上,就像那些光是她身上散出來的。
流臻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笑。
她應該算是在哭,但嘴角還是揚起的,像是在說,看吧,我就知道。
流臻將劍與巨大的青銅器撕開一點縫隙時,無數的光點從裡麵湧出來,徹底將流臻包圍了,熟悉的痛感再次來臨,就像身體被徹底撕裂又重新接起來一樣痛。
他在光圈裡看不清外麵,沒來得及看到長右眼神裡一閃而過的悲慟。
當所有光點與棺槨中的人影融為一體時,長右終於再次看到了那個人。那雙瞳孔在陽光下會微微泛藍,到了深夜就像許多年前長右山的夜空,靜謐又神秘。
“你太任性了。”對麵的人如是說。
長右歪著頭,“我出不去啊,”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那就隻能你進來了。”
“但你為什麼殺了畫靈呢?”她做出沉思的模樣,片刻後忽然咯吱咯吱笑起來,“我知道了,山神的靈力這樣強,畫靈的身體被蠶食掉了——所以流臻死了。”
他累極了,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注視著長右的眼睛,像所有戰友都喪生後,獨自站在斷壁殘垣裡的將軍,“答應我回長右山去,我就放你出來,身為下一代山神,你有你的責任……”
“我不會回去,”長右自嘲地笑笑,“我憑什麼要為了那些凡人,將自己永遠困在方寸之地?”
“我一直不懂流臻為什麼對我那麼執著。”她疑惑地攤開手掌,掌心裡便出現了一粒光點,“流臻隻是畫靈啊,他明明都不認識我。”
長右又歪著頭笑起來,“但是山神的靈力進入畫靈的身體,山神的想法便成了畫靈的想法。原來山神這樣喜歡我,即便眼睜睜看著哀鴻遍野,死傷無數,也舍不得殺我。”
“我也好喜歡你,”她帶著勝券在握的笑,挑釁地直視對麵的人,“那如果我們注定反目,你願意為了我,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