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長右還在輕輕地笑。
那笑容帶著蠱惑一般的魅色,流臻的世界卻忽然天旋地轉,他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雙腿逐漸沒了力氣,樹地鑽出的無數光點徹底將他包裹起來,他的眼前有許許多多零星的記憶片段走馬燈似地閃過,耳邊還不停傳來長右說話的聲音。
恍惚中流臻看到長右手指微動,狂風便席卷而來,她嘴角掛著肆意的笑,與濃霧一起變得逐漸模糊起來。
流臻眼前模糊不清,像幻覺一樣看見了茹毛飲血的野獸衝他呲牙,山洪卷過後隻餘一片狼藉的山野,還有快速飛躍在林梢間,他怎麼都夠不到的黑影。
荒野上陳屍無數。
流臻十指絞緊,呼吸逐漸急促起來,像是瀕死的人做著無謂的掙紮。
不知哪裡蹦出來的小精靈靦腆地擦去了嘴角血跡,乖巧地露出小虎牙,十分無辜地衝他笑,還偏身擋一擋後麵隻剩了一半的獵物。
長右悠閒地在他麵前結印,她還在說話,可流臻七竅都像是被封了,至於那些破碎的聲音和模糊的人影,以及帶來微微涼意的風,都是混沌的。
流臻聽到有人在喊他,但喊的不是他的名字。
烏雲遮掉了大半的天空,風吹進不知名的洞穴,傳出嗚咽的聲音。
“你在騙我。”流臻忽然顫抖著說。
“要懲罰我的從來不是什麼天神,而是你。”
“引來水患的人也不是我。”
“你一直都在騙我。”
流臻在光點中痛苦又不解地直視她的眼睛,長右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了他半晌才自嘲似地笑了一聲,“是。”
心臟處抽痛的感覺未去,這讓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他微仰著頭,難過地問她:“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為什麼要懲罰我?”
長右眼神逐漸冷淡下來,那雙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直視著他,手中動作漸漸停下來。
流臻聲音帶了些顫抖:“你是不是……從沒想過要帶我走?”
風沙都緩緩落回了地麵,前一刻還猙獰呼嘯的風忽然變得輕柔,輕輕吹著對峙的兩人,將長右的袍子揚起來,流臻還半跪著,微微仰頭望著長右。
長右眼神有了片刻動容,但很快被譏笑代替,她回身離開,再沒說過話。
遮天的烏雲逐漸褪去,流臻周身的光點儘數進了他的身體,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來,目送那道白色身影緩緩消失。
流臻感覺到自己徹底被拋棄了,神情有些悲傷。
你在等誰。
他忽然知道難過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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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臻醒來時昏昏沉沉的,不知哪裡傳來的的爭吵聲叫耳邊聒噪得很,他猜應該是夢裡的,因為他一搖搖頭,那些聲音便都消失了。
彼時天還未亮,窗外隱約可見一點婆娑樹影,風輕飄飄拂過,帶著泛黃的落葉行至殿門前,又進了繁雜宮城裡某處深巷,傳回曠久的悲鳴。
他在窗邊佇立良久,灰蒙蒙的天色叫人心情也有些低沉,心中不安愈甚,簷下的灰雁跟他一樣焦灼,撲騰著飛來飛去,撞了好幾回頭也不消停。
天空陰沉沉的,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雨,清晨又有了下大的兆頭,流臻望著城中漸起的瘴霧,盯了半晌才看見灰蒙蒙的霧下稀稀拉拉趕往長右山去的百姓,那些行人全隱在霧裡,隻能間或瞧見幾個,可若是定下來細看,便可見長龍似的人群好似沒有儘頭,直從城裡排進了長右山。
流臻心中警鈴大作,耳邊像有一千隻蜜蜂嗡嗡作響,他知道又出事了,可他也知道自己束手無策。
長右山上好生嘈雜。
隔著人山人海,他瞧見古墓旁有顆歪脖子樹,樹上吊了個拿粗麻繩捆著的人,在昏暗的天空背景之下,就像一塊破抹布一樣飄在空中,風一吹就七搖八晃,東倒西歪。
流臻尚未走近,心中便已知那樹上捆的是誰了。他跑過去看,那身銀白的袍子已經臟成了土色,就像是在雪中打了好幾個滾,又被踩進泥坑裡似的。
她雙手都被捆緊了,腕上已顯出青黑勒痕,察覺到流臻的目光,微微睜開眼看了看他,隨後又閉上了,好似發生的這一切都與她沒有乾係。
流臻覺得自己呼吸都停滯了,心臟處抽疼的感覺再次湧上來,耳邊響起驚雷,震得他耳鳴久久不散,在那一瞬間,他什麼也聽不到了。
那些人要燒死她。
不過一夜,所有人都知道了水患的來出,長右山有妖名長右,出則天下大澇不止,所有人都恨她。
流臻像個木偶一樣越過人群站到樹下,那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光點再次湧進了他的身體,他在一片火光和快要將他融化了的光點中慢慢恍惚,小心翼翼地解開了繩索,將長右帶回了王宮。
那日他渾渾噩噩,似乎說了許多話,大概是在說自己會下罪己詔,祭神酬天,與民休息,還會禪位讓賢,另尋明主統攬九州事務。
他說自己為神明所棄,不堪為王,引來水患是他,帶來妖邪也是他。
他始終微微垂首,神情平淡,那雙滿含悲憫的眼睛叫人沒法對他喊出咒罵的話,春風化雨一般壓下了那些滔天的怒火。
他知道背上的人在笑。
長右半張臉都被散下來的頭發擋住了,沒人能看到她的眼睛,她嘴角小幅度的微微勾起,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你是在懲罰我嗎?”
那日流臻這樣問她,長右懶得搭理,她像是累極了,又像是無聊極了,總是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宮牆上,那件銀白的袍子又臟又破,她也沒想著換,成日裡隻是同那隻灰雁玩。
那雁不喜歡長右,一看見她就要飛得很遠,偏偏長右愛它愛的不行,目光始終落在它身上,被啄了也不在意。
她總是悠閒地逗著灰雁,儘管那雁對長右總是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