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臻近來很愛做夢,有時候他好像進了一片迷障重重的森林,緊跟著一個人不停往前走。有時候又好像進了一座山,各樣的山靈精怪喧嘩吵鬨,清晨煙雲嫋嫋,入夜寧靜祥和,宛如仙境。
但那似乎都是長右山。
父親的身體逐漸垮下去了,流臻每日都能見到他咳嗽,有時咳得重了還會見血,因為深感自己時日無多,所以他投射在流臻身上,盼著他早日挑起重擔的目光愈漸沉重起來。
流臻慢慢懂得了為君之術,然而他卻總是像站在高閣之上俯視眾生的神靈一樣,悲憫地看著人間百態,好似性子裡天生帶著神性,不願沾染人間的汙穢,學不會中庸和平衡。
也許他的仁慈也可以給予百姓一個開明祥和的世道。
年邁的老君王隻好這樣安慰自己,每每閒暇,總是憐愛又不舍的望著自己唯一的子嗣,長歎一聲歲月蹉跎,無奈地支撐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身軀搖搖擺擺繼續往前走。
窗外涼風習習,鐵馬聲斷斷續續傳進屋裡,流臻估摸著時間滅了燭火,然後靜靜坐在原地。
上次她來,就是這個時間。
即便沒有得到任何承諾,流臻也依舊固執地每一天都在同一個地方等待,似乎隻要一直這樣等下去,他就會等到想等的人。
又一年以後,他終於等到了。
門外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重物摔在地上了。
“我這樣的人,竟然也值得殿下等。”她懶散的的聲音自窗外傳進來,窗紙上映出來一個戴著兜帽的剪影。她穿的大概仍舊是那身白袍,唇角可能還掛著未儘的笑意,雖然那笑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懷好意,卻能讓他生出一種叫做踏實的滋味。
他微微笑起來,淺淡的眸子在月光下終於亮了些。
女子披著如緞的月光緩步進了門,帶著輕佻的笑,“我叫長右,你若是想見我,叫一聲我的名字,我就來看你,不用這樣苦等。”
流臻歪了歪頭,長右看起來很開心,於是他也笑起來;“好。”
長右探尋地看著他笑,“你從來沒問過我的名字。”
流臻略微思索,然後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不需要用名字來區分。”
流臻忽然問:“你今天會帶我走嗎?”
長右靠著窗問:“為什麼要跟著我呢?”
“我應該……一直跟著你,應該一直在你身後看著你。”
長右麵上仍舊在笑,可那笑卻逐漸從眼睛裡消失了,半晌她才輕輕道:“說得好。”
“你生氣了嗎?”流臻微微蹙起眉,“還是在難過。”
他垂下眼睛,“如果你不願意,我就不走了,我希望——”
“也可以。”長右壞笑著,那雙清亮的眸子注視著流臻的眼睛,雙手環抱在胸前,食指有規律地輕輕敲著,看好戲似的瞧著他,“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毫無顧忌地丟掉一切,我就帶你走。”
流臻猛地抬頭,有些焦急地道:“我現在就跟你走,我什麼也不要。”
長右靜靜笑著看他。
“他們活不久了。”她突兀地說,“老東西活不久了,你的臣民們也活不久了。”
——“如果有一天,他們都消失了,那時候……我就帶你走。”
流臻困惑地看著她,垂下頭凝思,他覺得這似乎有一些不合理,可他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長右好像又開心了一點。
突然驚醒的雁撲棱著翅膀在院子上空盤旋嘶鳴,還在找機會往室內衝,被長右輕輕一抬手就壓了下去。
長右欣賞地看著流臻,像是打量一件自己精雕細琢做出來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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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右走後第二日的深夜,皇帝便突發惡疾,臥床不起了。
他躺在病榻上大張著口,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隻能“啊啊啊啊”地吐出一些簡單的音節,執著地用那雙幾乎沒法聚焦的眼睛望著東邊——那是流臻所在的方向。
流臻被人喚來時,人已經快不行了。
流臻靜靜跪在床邊,輕輕地回握住他,那雙淺色眼瞳看向人時,似乎總是帶著哀矜。他說不出安慰的話來,隻是安靜地等待,直到榻上的人合上眼睛。
新皇第二日便在靈前即了位,那日大啟國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雨,雷鳴之聲響徹九州,瘴霧彌漫在大街小巷,十步之內已經看不清路,整片天地陷入黑暗。
這場暴雨在第二日才有了停歇的意思,安分了幾日,又在登基大典時徹底爆發,直至山塚萃崩,百川沸騰,逼得百姓攜老帶幼躲上了鄰近的長右山,才又給出一絲叫人喘口氣的機會。
大啟境內流言再起,都說新皇是個災星。
簷上的灰雁一直在說,要去東邊。
流臻站在窗前望著金色光芒映照大地,蜿蜒的河流上撒滿了碎金,遼闊的原野還殘留著未散儘的晨霧,可是遠處的長右山仍舊像個魔窟,黑漆漆的不見一點亮色。
他輕輕地說:“我也想去。”
可是她不希望我離開這裡。
這場暴雨破開了籠著長右山的重重迷霧,它神秘地突然出現在所有人視野中,向家園被毀的百姓獻上一座古墓。
古墓並不奢華,裡麵隻有最中心的位置放著一副棺槨,棺槨之內沒有屍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長右山雨景圖。
那畫裡有一個白衣兜帽背立在迷霧中的人影,周身圍著三兩光點,人影目光望向一隻被遮住了眼睛的灰雁。除此之外,便隻剩混沌虛無。
流臻第一次走出王城,沒走多久就找到了長右,她定定站在一棵樹下,背影就像是垂暮的老人一樣孤獨。
“你也會被困在一個地方出不來嗎?”
流臻隔著老遠問她,長右沒給回應,仍舊一個人站在那兒。
樹林裡陰沉沉的,除了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整片天地都透著昏暗。
直到流臻走近,她也依舊沒有動一下。就在流臻以為長右今天不會理睬他的時候,長右忽然開口:“怎麼到這兒來?”
“我看到了那幅畫,突然想見你。”流臻垂眸站在她身後,伸出的手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沒敢碰一碰她,害怕地縮了回來,隻是低低地說:“很想很想。”
長右輕蔑地笑了一聲,略帶嘲諷地轉身問他:“是想見我,還是怕再也見不到我。”
流臻又不說話了,他靜靜站在原地,像個犯了錯等著被教訓的孩子。
“死了不少人吧。”
流臻“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補道:“很可憐。”
“可是你不會因為他們難過。你就像個人偶一樣,沒有感情,甚至連心跳都沒有。”
流臻沒說話,他意識到長右在難過,可能還在害怕。
他突然急切地想要得到一種名叫“難過”的情緒,長右希望他這樣。
她歎了口氣,隨即又很輕很輕的笑起來,“有些東西,一出生就注定會帶來災禍,改變不了——他們也感受不到那些人的痛苦,因為他們眼裡隻有自己。”
“回去吧,我不會帶你走了。”
“封印被解開了,我也要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