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喚你桑寧,你的年紀比我要小許多,不如,還是隨著如桃叫我一聲姐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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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沈桑寧出聲,柳韶反倒是愣了一下。
眸中的神色跟著聲音變了幾分,隻是短暫一瞬,又恢複如常,重新成為平日裡的那個柳韶。
“嗯,聽著不錯。”
眼角浸上淺淺的溫柔,柳韶笑意盈盈道。
她原本就是胭脂水粉的高手,經年累月又獨有氣質,人與人的交往被把握的恰如其分,一顰一笑,都讓人忍不住駐足。
蘇如桃在她們身邊,自然沒有捕捉到柳韶的神色。
“時辰也不早了,月華清該開門了。”
“既然桑寧已經正式住下,今日就由如桃帶著適應,也該讓我這個過了而立之年的人好好歇歇了。”
昨夜和顧柏元在醉月樓喝酒閒談到寅時,是應該好好歇歇。
說罷,柳韶流露出倦態,打了個哈欠,抻抻腰,似乎又有接著回去睡覺的架勢。
不免有些疑惑,沈桑寧和蘇如桃交換一個眼神,在蘇如桃習以為常的目光中,沈桑寧似乎讀懂了她的意思。
柳韶就是這樣的人。
即使是在門檻冷清的月華清,柳韶也從不會隨便示人,和柳韶在一起生活十年之久,甚至連蘇如桃都沒有見過柳韶不加修飾的模樣。
有她出現,她便一向是盛裝的,精致的,最佳的。
世人以千千萬萬計,才構成世間百態,疑惑已解,沈桑寧自然不會隨便對他人置喙,這不是她的性格,不是她的為人。
雖然隻不過是顧家門下最小最偏僻的一處鋪子,月華清的大門卻由南境而來的黃花梨請專人雕刻而成,處處細節設計之用心華貴,倒也不辜負顧家長寧縣首富的雄厚財力。
可惜初來乍到,沈桑寧自然是不識得何為黃花梨的。
首次一起顧店,二人卻心有靈犀一般的分工有序,蘇如桃不慌不忙的在身後打理各處收來的畫卷,拂拭塵埃,沈桑寧則將店鋪正門打開,黃花梨正適合門麵,倒也並不沉重。
晨間的陽光順勢傾倒在地板上時,同時也形成了一個青年男子的倒影,身著墨黑錦緞金繡鶴衣,羊脂白玉纏絲佩綬,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沈桑寧首先注意到的,是一雙煞是好看的眼眸。
君子立如蘭芝玉樹,笑如朗月入懷,沈桑寧眼前的這位,反倒骨重神寒,眸色似點漆,深潭之水,藏著深不見底的幽穀。
見到沈桑寧時,他薄唇分明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卻不染雙眸,隻停留在一息,盈盈之間,多帶了幾分玩味。
當真奇怪。
眼前此人,她怎麼會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公子請進。”
在沈桑寧還毫無察覺的失神時,剛才將桃源卷收好的蘇如桃轉頭,發現了與沈桑寧相對而立的男子,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計,一邊出聲,一邊快步向門口走去。
月華清通常不見什麼顧客,即便是有,也以附近或落榜失意或附庸風雅的文人學生居多,一來二去,蘇如桃常在其中,都已經有了臉熟。
即便是文人學生,也有區分,好一些的,在月華清從頭到尾品評一番,浪費大多口舌,最後會再挑一部分入眼的帶走。
而大部分人,為了趕考已經不暇自顧,在月華清左看右看,停留良久,無非是為了求得滿足心中的虛傲。
今日這位是第一次出現,恐怕身家不凡,她心中熟稔,萬分之一萬的確定。
“請進。”
蘇如桃的聲音將沈桑寧的思緒打斷,雖然不自覺的跟著重複,卻根本沒有跟上。
她第一次身處畫舫,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此處自然是更有經驗的蘇如桃。
於是側身,男子看上去也並不介意她的失神。
“我想買的是剛才收起來那幅。”
蘇如桃立在男子身後半步距離,正在心裡飛速盤算應從哪幅開始介紹,月華清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無論眼前的男子是喜好清雅還是華貴,景物還是人物,她都有所準備。
隻是剛剛走進月華清,甚至都未曾來得及開口,段為謙便搶先一步,轉身,向依舊在門口的沈桑寧說道。
“不知姑娘,是否肯賣?”
桃源卷……
段為謙的語氣帶著篤定,四目相對,沈桑寧沒有回答之前,忽然想起什麼。
桃源卷是她身邊的最後一幅畫作,承載著記憶中的過去和現在,對於沈桑寧來說,意義深重,但桃源卷的意義,不止於此。
如果他是那人,應當知道的更多。
“公子既然想買,我自然不會拒絕。”
“隻是好畫常有,卻難尋伯樂,我從不自屈,在公子看來,這畫值幾何?”
沈桑寧淡然,走向段為謙。
他足足比沈桑寧高出半頭,沈桑寧抬眸直視,和剛才不同,此時的她,看上去多了幾分冷靜。
蘇如桃則在段為謙身後,顯然還沒明白眼下的情況,為什麼那男子點名道姓要買桃源卷?為什麼那男子甚至知道桃源卷是沈桑寧的畫作?為什麼桑寧看上去,竟然一點也不驚訝?
她分明驚訝的下巴都要掉出來了。
“黃金十兩。”
段為謙出聲,蘇如桃瞬時屏住呼吸。
幾乎是下一秒,就在段為謙身後向沈桑寧瘋狂暗示,生怕外表單純簡單的沈桑寧就這樣錯失良機。
黃金十兩,是月華清一整年的全部收入,若是能有黃金十兩,便足夠長寧縣一戶普通三口人家一整年的生活開銷。
“公子姓段?”
“在下,段為謙。”
轉身,沈桑寧向蘇如桃放下的桃源卷走去。
今早蘇如桃裝裱過後,也是沈桑寧第一次觸摸到裱褙完整的桃源卷。
原來,一幅完成好的畫作被自己堂堂正正的拿在手中,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沒有停留太久,沈桑寧回到原地,將手中的畫卷遞給段為謙,聲音帶著勿近的清冷,不似今晨。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段為謙接過,目光頓在畫卷不過短暫幾秒。
“自然。”
話落,將腰間錦袋遞給沈桑寧。
毫不遲疑的拿起,沈桑寧沒有查看錦袋的內容,反倒是麵對著段為謙,腦中卻不自覺的想起了巫溪鎮外的破廟。
日落時分,草色光輝。
臨走之前,方丈拜托她的最後一件事,如今也已經完成了。
“他說,事已至此,物是人非,他已經離開此地,不必再費心思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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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為謙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月華清如同往常,沒有什麼顧客,而沈桑寧自他走後,便坐在桌邊,神色似乎有些恍然,不再說話。
錦袋被放在桌上,一直沒有打開。
目睹桃源卷被以這樣驚人的價格買下,又不解沈桑寧最後的話,和男子並未應聲,反倒轉身離開的奇怪,蘇如桃猜測無數,在心中大致描繪出邏輯。
恐怕是有什麼曾經認識的人,無論過去如何,沈桑寧忽然來到這裡,完成舊人之托,並非是稀奇的事。
稀奇的是,黃金十兩。
雖然沈桑寧對自己從前的生活保持緘默不提,蘇如桃的直覺卻準確的感覺到,桑寧的處境恐怕不比曾經是孤兒的她好到哪裡去。
可是……如果身邊有人能用黃金十兩買畫,桑寧何以流落至此?如果現在手中已有黃金十兩,以她的才華,又何必屈居在月華清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
有太多疑問想要答案,卻又隱約的因為沈桑寧即將離開的可能性感到害怕,蘇如桃難得安靜,沈桑寧默默不語的時候,她便在沈桑寧身邊,以同樣的姿勢。
月華清陣陣寂靜,好像看不到儘頭。
良久,沈桑寧才有了動作。
起身將桌上的錦袋看也不看的放回房間,轉頭,發現蘇如桃正跟在自己身後,眸中的擔憂清晰可見。
以為蘇如桃誤會自己參與了什麼不清不白的交易,沈桑寧連忙擺擺手,即便那是她不願提起的從前,現在,人事兩清,也確實到了應該向前看的時候了。
“以前,我曾經在寺廟中生活過一段時間。”
“在那裡認識了段公子的故人,臨走之前,他托我向段公子傳幾句話。至於黃金十兩,這是故人所托,為人代管,等再次重逢,我會全部奉還。”
話音落下,沈桑寧似乎又想到了昨日。
在她即將跟著顧柏元離開前,和方丈獨處的最後一段時間。
“黃金十兩是我這些年來的積蓄,就當做是送給你的臨彆之禮,這麼些年,我也算是看著你一路從沈家走到長寧縣,旁觀共感。”
“桑寧,守住自己的內心和畫筆,日後必大有可為。”
托她傳話的事情交代完畢後,方丈的目光第一次變得落寞起來,和從前那個與沈桑寧一起喝酒吃肉,在沈桑寧失意時安慰她何處江山不自由的方丈,漸行漸遠。
也是第一次,沈桑寧沒有回答方丈的話,反問。
“你當真要走?去哪裡?”
早就料想到了沈桑寧的反應,方丈搖搖頭,眼眶變得有些濕潤起來,細密的皺紋因為嘴角牽強扯出的笑容更加深刻。
這樣隨意刻在粗糙的皮膚,像極了沉澱的歲月。
“即便不是你離開,也到了我該走的時候。”
“這些年,你聰慧過人,應當早已猜出我並非普通的方丈,其實我在心裡無數次感謝過你沒有說出口,沒有詢問,避免了我自以為是提前編造的一大堆謊言。”
“這次一彆,以後我們就不會再見麵了。”
“桑寧,保重。”
方丈,人生何處不相逢。
你為我買過的宣紙,最後一幅桃源卷,就當做這黃金十兩的保管所需,下次見麵,悉數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