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其實用了兩張完整的宣紙。在其中一張作畫完成後,將兩張宣紙都裁剪為小段,再經緯交穿,填補餘色,才會呈現出所見紙痕縱橫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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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畫作,需要經曆繪畫,裁剪,編織,至於裱褙,我的條件有限,能夠完整的留存下來至今,已經實屬不易。”
話音落下,目光並未從畫作上移開,反倒是流轉間增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複雜,腦中閃過想象其他被扔在家門口的宣紙畫麵。
泥汙的,揉亂的,不值一提的,她的。
即便四周的一切都在不斷告訴沈桑寧她已非從前那個寄人籬下的可憐孤女,這裡不是巫溪鎮,每每站在畫前,一筆一觸,一縷一紙,卻都在提醒著她那段無法被忘記的過去。
怎麼會忘記呢,黃昏沉沉之時,忙完家務事,後母和弟弟在房中休息,沈望出門辦事,自己就偷偷躲在院角,把四處收集來的宣紙在地上鋪平,又小心翼翼的拿出破舊不堪的唯一一支畫筆,調理顏料,她重複了成千上百次。
成千上百次,似乎都是為了鋪墊今天。
“裱褙?”
背後此時忽然冒出一個銀朱色身影,鬼頭鬼腦的探在沈桑寧身邊,手裡的蘭花露卻穩穩的拿著,一滴不撒。
語氣輕巧活潑,一晃模糊了畫作收藏的沉痛。
“雖然有些王婆賣瓜的嫌疑……不過,實不相瞞,這可是我的拿手。長清街我稱第二,無人敢爭第一。”
“如果桑寧肯答應的話,不如我來為你完成裱褙,就當做是送給你的見麵禮,歡迎來到月華清,以後我們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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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一夜無夢,沈桑寧醒時,蘇如桃還在睡中。
房間裡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寂靜,窗外不過剛剛日出,隻有微弱的光線透過,大約卯時,月華清開門的時間是巳時。
以往此時她已穿戴整齊,準備為沈家做早茶,恐怕是讓人可怖的習慣使然,如今一夜間擁有了屬實溫暖的床鋪和朋友,身體卻誠實的還未適應新的生活。
也罷。
未嘗慢慢來。
悄悄翻身,又嘗試著入睡,閉上眼,卻依舊無法心安理得的休息。
掙紮了幾次,沈桑寧輕輕歎一口氣,也不再強迫,思緒沒來由的亂飛,回到昨天,她剛剛踏入長寧縣的時刻。
準確的說,是坐著馬車。
大約因為無法放下的好奇心才掀開窗簾,那時意外撞見的眼神,竟然始終無法從沈桑寧的潛意識中離開。
隻一瞬間,雖然短暫,距離又隔著高低,隔著人群,沈桑寧卻能體會得出眼神主人的冷漠。
不同於陌生的冷漠,這種冷漠,來的更加從一而終,也更加拒人於千裡之外。如果說沈桑寧為何對這種情緒記憶深刻,恐怕思來想去,也隻有對著鏡子時的她自己。
在逐漸意識到沈家是什麼地方的那幾年,沈桑寧幾乎也隔絕了其他情緒,所有的快樂,愉悅,悲傷,難過,怨恨,憤怒……都被消磨殆儘後,才會留下什麼都不是的冷漠。
也在什麼都不是的過著日子。
那人是誰?
從衣著來看,和她相對的男子玄緞銀冠,長身玉立,想必並非什麼寄人籬下的流浪蟲。
臨近酉時在茶樓包廂悠然喝茶,這份渾然天成的從容淡定,也非尋常之人可以輕易偽裝,恐怕家世地位同樣不低。
既然如此,何以冷漠分明?
自幼在巫溪鎮長大,想來,她接觸沈家以外的人鮮少,沈桑寧不主動接觸,也不希望接觸,她的世界早在潛移默化間寄托在幾寸兩張白紙上,對那些人不感興趣。
破廟裡的方丈是第一個,她願意同他交談,杯酒之交,偶然相遇的顧柏元是第二個,他帶她離開巫溪鎮,來到長寧縣。
隻有短暫一瞥的陌生男子,算第三個。
她開始好奇這世上除了她,還有人,還有原因,能將自己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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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想了多久,閉著雙眼,沈桑寧竟然就這樣再一次睡去,醒來,蘇如桃正半蹲在自己的床邊,忽閃著一雙甚是好看的桃花眼。
“啊!”
二人沒有言語,睡眼朦朧,被嚇了一跳。
沈桑寧條件反射的坐起,蘇如桃也在此時後退半分,眨眨眼,意識到自己的距離太近。
她在月華清也有十來年了,柳韶姐姐為人十分好,二十分好,卻不知為何,蘇如桃總覺得柳韶和自己間隔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柳韶不在的時候,店鋪也總是冷冷清清的。
這可是月華清第一次有了她的同齡人。
雖然不知道昨日沈桑寧究竟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熱情,蘇如桃卻是激動的實打實沒睡好。
於是昨日夜晚兩人雙雙休息後,翻來覆去,蘇如桃在沈桑寧熟睡時,索性又裹上外衣,來到外間。
一邊翻出最好的織物裱褙,一直忙碌到醜時幾刻,蘇如桃才將沈桑寧的畫作全部弄好,又重新躡手躡腳的回到房間。
今晨初醒又立刻想起昨晚的忙碌,按耐不住驚喜,看見沈桑寧還在睡著,蘇如桃自知不方便打擾,才靜靜地坐在旁邊,百無聊賴,開始專心數沈桑寧濃密而又纖長的睫毛。
數著數著,蘇如桃走神。
她的同齡人……真可謂是蘇如桃這些年來見過最標誌的女子了。
眉如遠山,肌如白雪,素齒朱唇,腰若約素,以月為神,以柳為態,窈窕淑女,空穀幽蘭,倘若睜開雙眸,一雙杏眼渾然天成。
下一秒,沈桑寧轉醒。
“抱歉……”
“我嚇到你了!”
意識到眼下的情況,沈桑寧和蘇如桃同時出聲,又互相聽到對方的聲音,忍不住笑,兩人都放鬆下來。
“是我嚇到你了。”
從床榻起身,沈桑寧認真的抱歉,記憶中從沒有人和她的距離如此之近,睜眼時看到蘇如桃,她隻是過分驚訝,卻並不討厭蘇如桃的親近。
相反,覺得溫暖。
不好意思的撓撓後腦勺,因為沈桑寧,臉上的笑容也更加憨態,一拍腦袋,蘇如桃想起自己在沈桑寧身邊的重要原因。
“對了,我為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十分自然的牽起沈桑寧的手,有些疑惑,沈桑寧還是沒有遲疑的跟著蘇如桃走到外間。
房間對麵,柳韶的房門依舊緊緊關著,而外間尚未開門,此刻借著窗戶透出來的陽光,才能看到此處的大概。
沈桑寧第一眼就看到了位於正中央的桃源卷。
蘇如桃的腳步也緊隨停在桃源卷麵前,原本若隱若現,色彩朦朧的畫作,此刻被細心裱褙,配著青白玉織物作底。
曾經被沈桑寧小心翼翼的擦試過泥土的邊角,現在巧妙的掩蓋在蘇如桃的裝裱下,再也叫人看不出一絲蹤跡。
“這是……”
她因為親眼所見,愣在原地。
“昨日你答應我後,我就在腦海中想著應該怎樣才能把這幅畫裱褙的更好才行。”
“因為太迫不及待的想要送給你,所以昨日連夜做完了這些,我想著以青白玉來襯三月桃花,既不會讓桃色更甚以至於喧賓奪主,也不至於太暗淡讓畫作留下遺憾。”
眨眨眼,蘇如桃的耳根也染上桃紅,雖然對自己的裱褙頗有信心,還是在此刻有些不好意思。
“桑寧,自從被收養後,我就在這裡幫忙,生活,沒有上過學堂。如果你覺得哪裡做的不好,一定要告訴我,我這個人直來直去習慣了,你無需顧及我的情緒。”
看沈桑寧一直沒有說話,蘇如桃又覺得不放心,於是補充,卻沒有想到話音未落的下一刻,周身便迎來一個意料之外溫暖輕柔的擁抱。
她的麵前,沈桑寧的身體似乎還有些顫抖。
二人身高相差不多,輕輕的擁抱,便輕易的填補兩個人身前的空缺。
除了……除了十五歲那年被柳韶這樣擁抱過,蘇如桃已經很久沒有離其他人如此接近。
耳邊響起沈桑寧帶著鼻音的聲音,她的聲音一貫清透悅耳,溫涼如水,隻有在情緒波動時,才會染上綿軟,低低啞啞。
“真的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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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可要到巳時了。”
不知何時,柳韶梳洗完整,此刻披著常日慣穿的香妃色掐金柳絮碎花外袍,正倚靠在房間門檻。
不忍打破外間的氣氛,卻也並未半分生疏,反倒有些驚訝的看著二人。
蘇如桃的性格她自然是清楚的,容易與人交好,也容易與人為善,但昨日初見的沈姑娘,無論怎樣看,都實在不像情緒外露的人。
反倒像一隻保持警覺的小貓。
難道……她這麼多年的識人功夫竟然出了差錯?
柳韶正在心底暗自疑惑著,扭頭便一眼認出中間不屬於月華清的畫作,毫無疑問出自蘇如桃之手的裝裱。
至於畫作的主人是誰,自然再清楚不過。
原來是這樣,那便不奇怪了。
理清頭緒,臉上並未露出半分破綻,柳韶順手將乾淨的手帕遞給沈桑寧,又風輕雲淡的拍拍她的肩膀,舉手之間,傳出陣陣若有若無的梅香。
“聽少爺說起,沈姑娘的作畫水平難得一見,今日看來,他所言真是無半點虛假。”
“倘若你留在月華清專心作畫,恐怕再過個一兩年,這長寧縣最熱鬨的畫舫便非月華清莫屬了。”
柳韶誇讚,沈桑寧的臉頰微紅。
“掌櫃謬讚。”
連沈桑寧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臉上的淚水,剛剛哭過,又帶著自然的唇脂紅,不加任何多餘修飾的素容,麵龐如畫,令人動容。
“既然來到月華清,我們就是有緣分之人。不必這麼客氣。”
“我想喚你桑寧,你的年紀比我要小許多,不如,還是隨著如桃叫我一聲姐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