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還是昨天的方丈,廟裡也是昨天的破廟,就連烤兔架子也都還散亂的放在旁邊,看方丈這急急忙忙的模樣,難不成,還能是第三個人發現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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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見沈桑寧轉醒,鬆了一口氣,轉手,沒有多言,又將一卷畫紙遞給沈桑寧。
沈桑寧不明不白的接過,打開。
“這……”
“這不是……我的畫嗎?”
將宣紙鋪開,墨筆在宣紙上勾勒的痕跡她再清楚不過,就連為綻放著的桃花所尋找的顏料,也是沈桑寧親自采了秋海棠和木槿做成的。
還有其中穿插的豎線宣紙,在彙合畫作和空白宣紙時,沈桑寧清楚的記得,自己原本想為朦朧處增添一些顏色,可待全部完成後,才發現精髓已然躍然紙上,無需其他添加。
這是她前不久才完成的畫作。
如果沈桑寧沒有記錯的話,這幅畫是被她安置在沈家外間一處隱蔽的石堆下,與其他尚未完成的畫紙放在一起的,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方丈是怎麼拿到的?
抬頭,沈桑寧和方丈對視一眼,方丈眼裡也有詫異,可不及沈桑寧的問號。
隻是其中疑惑還沒詢問,沈桑寧就聽見頭頂傳來一道男聲。
“何物離披最可人,紙間經緯彆有因。阿誰巧作維摩手,就裡揮毫稱絕倫。”
“遠山一角都人妙,烘雲托月景偏真。經營慘淡關意匠,遠擅桃源物色新。”
“今日一見,鄭維所言果然不假。”
轉頭,一個身著墨綠色刻絲鶴袍,修長舒朗,劍眉鳳目的年輕男子映入眼簾。
若是換做其他人,恐怕是要愣神片刻的。可是沈桑寧向來對彆人外表無甚心思,眼前男子冠絕郡縣,卻沒有在男子的外貌多加停留。
目光下落,沈桑寧不難發現,這名男子手中,還拿著她藏在沈家的其他畫作。
她在沈家向來得不到重視,想要的東西也都是被拋之腦後,從不曾提及。因此沈桑寧每次能夠作畫的時候,所使用的顏料工具大多都得依靠她自行想辦法製作。
亦或是遇到了方丈後,方丈為她找來的宣紙。
不過,即使這樣,拚拚湊湊,也是數量有限,因此沈桑寧目前所有的畫作不多,以至於眼前的男子輕而易舉,便將幾張薄薄的宣紙拿在手中。
那就是她的全部心血。
細看去,沈桑寧還不難看出畫作邊緣沾染上的泥土痕跡,她視之為珍寶的東西,恐怕片刻前才剛剛經曆曲折。
“你是何人,為何會有這些?”
話音一出,沈桑寧便不由自主有些了然。
東拚西湊材料才得以完成的畫作,自然是被沈桑寧無比珍惜著保管,畫作染上的泥土痕跡尚新,隻能是今日天晴之後,才染上的昨夜新泥。
原來如此。
沈桑寧目光中已經染上涼薄,想起沈望和劉元香,難免也帶著幾分譏笑。記恨一個人到如此地步,恐怕劉元香這些年為了做些折毀她的事,其實也是寢食難安吧。
這些年,她自學成才,將畫作和工具材料放在沈家不被人所知之處,原以為也足夠保險。
如今看來,這些畫作應該是今日在沈龍成貪玩之時被意外找到,又讓一直視她為眼中釘的劉元香,抑或三心二意笨拙至極的沈望扔出門外,才被眼前的男子撿到。
年輕男子一笑,望著沈桑寧低垂的目光略帶思索,從沈桑寧的目光中看出難處,不過也做了自我介紹。
“在下顧柏元,路過此地,機緣湊巧在姑娘家前尋得這些。在下不才,對畫作珍寶有些研究,仔細看了看,這些畫,雖筆法有些生疏,卻難得抓得景物靜態神髓,稱得上佳作。”
“除此之外,作畫所用紙織技藝更是前朝珍品所有,此為宮中技藝,民間向來難得真傳。於是在下便問了姑娘家裡人,可沒得到姑娘下落。”
“原以為就要這樣錯過,不曾想卻又在鎮子裡碰見了方丈,在方丈指引下,這才冒昧找到這裡。”
顧柏元話音落下,沈桑寧若有所知的點點頭。
果然,這個故事和她所猜測的差不多。
沈望和劉元香看不慣她的時長已久,可沈桑寧沒想到,他們竟也已經厭倦自己到了連幾幅畫都容不下的地步。
這幾幅畫作,和她小木箱裡積攢的所有工具,不靠著沈家一分一毫,全部都是沈桑寧自己想辦法找來親自製作。即便是如此,沈望和劉元香也還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外人的姿態。
仿若包攬所有家務和雜活,連一間哪怕是堂房都不曾擁有的沈桑寧,此刻卻成了沈家那個白吃白喝的廢物。
想到這裡,愈加將手裡的畫攥緊,沈桑寧回答的語氣,卻平靜的仿佛這麼多年來被驅逐的是另一個人。
方丈在旁,看著沈桑寧的情緒,心下明了。
“多謝公子賞識。”
“公子既然來了,便勞煩公子把畫作留下吧。今日多謝公子,否則我這畫恐怕要變成廢紙混入泥土了。”
沈桑寧起身,剛想要拿些什麼,才意識到自己全身上下是真正的一貧如洗,連同這破廟,並沒有可以拿來感謝眼前救了自己珍視之物的顧柏元的東西。
這些年,自己身無長物,生母留下的東西也都連騙帶搶的被沈望拿去典當貼補家用,至於偷偷攢下的銀兩……
想起這些,沈桑寧的目光不自覺落在顧柏元身後的小木箱裡,沈家貧窮,殃及各人,在巫溪鎮,自己偷偷攢下的銀兩也不到十兩。
恐怕……還比不上眼前這公子衣料的十分之一。
見沈桑寧目光之中細微間一閃而過的局促,顧柏元也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其實他一直都明白的事。
於是連忙出聲。
“姑娘不必太過客氣了。”
“方才來時,方丈已經同我說了姑娘如今的境況,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在下有個提議。”
顧柏元話音剛落,沈桑寧條件反射的抬頭,這時,他們才至今第一次認真的對視。
沈桑寧的目光,簡單卻又複雜,似乎一眼就能看出當下窘境和她的逞強,卻又隱藏著深處不為人知的情緒湧動。
顧柏元愣了愣,才繼續開口。
“在下……在長寧縣有幾家畫舫,不知道姑娘是否願意跟隨在下前去照料生意,將姑娘的畫作掛在鋪中售賣。”
“一來有了這些畫作,我這鋪子也能添點物件人氣,二來有了畫舫,姑娘也能得到些零散銀子,貼補日常,繼續作畫。”
顧柏元此話,倒是在沈桑寧意料之外。
原以為顧柏元隻不過是順路出場,片刻交情,卻未曾想顧柏元竟向自己遞來了橄欖枝。
然而,沈桑寧聞言,卻先轉向方丈。
後者則是在沈桑寧身後還未來得及收回一臉洋洋得意,顧柏元話音已落,也全然不聞沈桑寧眼中的詫異。
和方丈的眼神溝通,顯然沒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轉而麵向顧柏元,沈桑寧收起心中的顧慮,微笑。
“麻煩公子稍等片刻。”
話音落,沈桑寧便拉起方丈離開。
沈桑寧用了大力氣,方丈也不拒絕,而是轉頭和顧柏元討好的笑了笑,二人才走到廟外。
廟外,顧柏元的馬車離這裡也有些距離,馬車外的小廝畢恭畢敬著站在旁邊,從小廝的衣著神態,也不難看出馬車主人之家底殷實。
沈桑寧卻顧不上這些,拉著方丈站定,直到探頭再次確定破廟中的顧柏元,和馬車旁邊的小廝都聽不到這邊的聲音,這才壓低音量。
“這五年來,我是因為相信你,把你當做我的朋友至交,才將沈家的事告知,沒想到轉頭你就對一個剛認識的人全盤托出?”
方丈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沒想到沈桑寧會因為這件事生氣,不過片刻了然,在帶著顧柏元回廟裡前,他倒是也可以想到沈桑寧會生氣的原因。
想通,方丈也不多言,隻是拍拍沈桑寧,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反問一句。
“桑寧,你可知道他是誰?”
沈桑寧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
因為沈家的關係,疲於生計,自悟作畫的同時忙著填飽肚子,她連鎮上的人都知之甚少,又怎麼會認識來自長寧縣內的人。
料想到沈桑寧並不認識,方丈刻意的摸了把不存在的胡子,這才故作深長的回答。
“顧柏元,長寧縣內最大的商賈獨子。”
“顧家同時擁有長寧縣最大的酒樓,酒肆,數不勝數的當鋪,錢莊,扇子鋪,胭脂鋪,成衣鋪,還有……畫舫。”
畫舫一詞說出,方丈意有所指的看著沈桑寧。
“你空有一身才華,卻始終因為沈家,在巫溪鎮這個小地方無法施展,如今好不容易撞大運遇到了來鎮上審查鋪子路過的顧柏元,我又怎麼能忍心讓他不明不白的走了?”
“也幸虧他顧柏元是個慧眼識珠的人,明白你的價值,若這傳聞中的顧公子是什麼花天酒地的酒肉之徒,我自然便也不會將你認識他。”
聞言,才知道方丈竟為她謀劃至此,甚至不惜違背約定和盤托出以留下顧柏元,沈桑寧一時間說不出話。
憤怒,詫異,糾結……幾種情緒糅合在一起。
隻是情況急轉,對於顧柏元出現所提議的離開巫溪鎮,沈桑寧卻意料之外的不能在第一時間做出選擇。
沒有說話,沈桑寧轉頭。
遠處因為大霧看不真切的層層屋頂和峰巒疊嶂映入眼簾,巫溪鎮臨山,這才有足以讓巫溪鎮成為長寧縣下最繁華的小鎮的礦產。
她不明白自己此時為何還有心情想這些。
沈桑寧明白,巫溪鎮從沒有給過她什麼,她在這裡也沒有得到任何的愛和希望,反倒是失去親人,又受儘了欺負淩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