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暴雨,你怎不帶傘便出門?”
巫溪鎮外,一處破廟中,沈桑寧正抖落身上的雨水,這所破廟裡唯一一位方丈在此時踱步而來,出聲詢問。
方丈年方五十有餘,乃前朝流落避難而來,無處可去,因此在此處多年。和沈桑寧相識也算得上奇緣。
而自從和方丈相識後,每次從家中離開,鎮子外的破廟便是沈桑寧唯一可去之處。
方丈平日裡不常出門,鎮裡又在五年前出資新建了一所寺廟,巫溪鎮的人也對鎮外的破廟不甚關心。
因此巫溪鎮恐怕除了沈桑寧,便沒有第二人知道這破廟已成了方丈的避難之所。
就這樣,五年過去。
今日傾盆大雨,依山多風,雨勢也隨之飄忽不定,她身邊的小木箱並不能用,待沈桑寧擰乾濕袖之時,腳下已然是一灘淺水。
“方丈豈非不知?”
“那個家裡,何曾有傘與我。”
整理好身上,沈桑寧為小木箱小心翼翼的找了處乾淨地方,隻是說這番話時,靈動的眸間卻絲毫不見一點傷心。
方丈聞言,目睹沈桑寧神情,則也哈哈大笑。
他們平日裡的相處以玩笑甚多,今日沈桑寧方才出現在廟裡,方丈便早知其中緣由,又何須多說什麼。
不過是借由此讓沈桑寧發泄,以方丈對沈桑寧的了解,若是真的有天,沈桑寧就連閒談的神色之中也難掩悲憤,沈家才是真正成為沈桑寧的不歸處。
“桑寧,你來的正巧,今日我在城外覓得一隻野兔,又在酒肆得了一壇清酒。”
“再過半個時辰,你我便能趁著今日的天氣,把酒言歡。”
方丈這話說時,沈桑寧放好箱子,抬頭,也正巧看見方丈屋內簡易搭起來的樹杈架子上所烤著的野兔。
方丈跟破廟一般一貧如洗,十天半個月,能攢出喝酒的錢已是不易,自然是沒什麼佐料可以撒在野兔肉上。
不過細細一聞,十步之外卻仍有野兔的清香。
“便知道今天不會白來。”
自母親和爺爺離世,生活裡的好事便不多,心情也有些轉好,沈桑寧轉身,向方丈一笑。
若是算起來,她和方丈也是源於五年前的一場暴雨相識,沈桑寧在此處避雨,方丈走進破廟,二人互詫,這才讓荒廢已久的廟中有了人居所的生氣。
這五年來,沈桑寧在此處避難,方丈在此處生活,每次碰頭,二人都能相談甚歡。
沈家,作畫,甚至是景朝……
在這處荒無人煙的地方,沈桑寧可以將自己的秘密和希冀肆無忌憚的說出來,她還有大好前程,自不會被沈家束縛。
至於方丈……
他會在沈桑寧喝醉時悉心照料,也會交談間時不時的嗆沈桑寧幾句,在沈桑寧抒發宏圖時認真聽著,出去找酒時,也順便為沈桑寧找尋作畫所用宣紙材料……
卻唯獨不會在沈桑寧麵前,說出與自己有關的一絲一毫。
時至今日,哪怕二人已是摯交,對於沈桑寧來說,方丈的身世仍舊是個謎。
這位來曆不明的方丈,和沈桑寧印象中的和尚大為不同,不僅吃肉喝酒,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供神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頭發稀稀落落,剪的零碎不堪,簡直沒有半分出家人的樣貌。
在這之中唯一能證明方丈身份的,恐怕也就是那一身破敗的袈裟,和手裡盤了十幾年的佛珠。
不過,方丈不願意多說,沈桑寧卻也不想去打聽這些。
對於沈桑寧來說,過往經曆早已暗示,她的生命裡,來來往往的人都不過是過客,方丈待她當做朋友,她也真心對待方丈,這便夠了。
待攢夠了銀兩,她終將會離開巫溪鎮,離開沈家這樣的桎梏,去到京城,完成自己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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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喝酒喝酒。”
長寧縣內,最為繁華的酒肆翠竹軒三樓包間,縣尉周誌平還在不斷勸酒,夜已深了,打更人路過,知縣康百年已經有了醉意。
而縣丞於鬆雲,則是早不勝酒力,酒過三巡,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徐徐在旁側睡去。
他們二人又多喝了半個時辰,推杯換盞間,康百年剛拒絕周誌平的上一輪邀酒,話音剛落,周誌平便又拿起酒杯。
這次,康百年眼疾手快,直接將周誌平手裡的酒盞拿走,放在自己身邊。
“周縣尉……不喝了不喝了。”
兩側臉頰因陳釀上好的糧食酒作祟,開始呈現出不正常的紅色,康百年用殘存的理智擋下周誌平遞過來的最後一杯酒。
若是換做以前的話,以康百年的性格,自然也是不醉不歸的,但是今日,是他們三人多月來的第一個酒局,康百年心中有事,自不能多喝。
長寧縣臨近京城,風聲鶴唳,如今新帝上任不過短短十幾年,根基尚淺,官員調動也頗有頻繁,有什麼新消息,長寧縣是風吹草動便知。
知縣康百年三月前得到消息,今年朝廷各吏部多有缺乏,科舉進士所得的文人才子雖數不勝數,終究隻是飽讀詩書,缺乏經驗,也難當大任。
當今皇帝建朝不過十二年,前朝舊事頗多,內憂外患頻繁,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康百年從路過長寧縣的一位太監處得知朝廷的新動向,皇帝有意擴大從郡縣處有才者的選拔,將之提升為吏部官員。
康百年官居長寧縣知縣已有兩年,他出身科舉,從不走回頭路,仕途一路走來,也算得上平穩。雖說隻不過是小小郡縣官,也做到了登峰至極的知縣位置。
可和同期相比,卻並不算快。
如今人到中年,康百年求取功名的心思,卻不減反增,得知這一消息,康百年蠢蠢欲動的心思又開始萌芽。
因此,也是為了在皇帝暗選中脫穎而出,康百年自中元節後便連續三月不出縣府,埋頭政策,希望在長寧縣上做出什麼功勞被朝廷看到。
甚至今日破例出門和縣尉縣丞吃飯,康百年原也是想提前私下商議長寧縣如何舉辦重九節的事宜。
卻沒想到原本計劃好的一切被縣尉周誌平這個酒蒙子又組成了酒局,事情沒商量出什麼結果,反倒先將縣丞知縣雙雙喝倒。
縣尉周誌平出身武官,主理長寧縣軍務礦產長達三十年之久,論官銜雖然比後來的知縣康百年低了一級,年紀卻比康百年足足大了十餘歲。
對於周誌平,就連康百年知道的情況也不多。他曾暗自揣度,周誌平是前朝官員,按慣例新皇上任,又是新朝重建,繼續使用前朝舊臣的情況少之又少,慎之又慎。
周誌平卻穩坐長寧縣縣尉,地位絲毫不受撼動,可想來想去,周誌平的地位能夠如此穩固,康百年也得不出什麼所以然。
武官當的時間久了,周誌平平日裡的為人處世也難免大魚大肉,不拘小節起來。
有周誌平在的酒局中,和下麵的官員喝酒以壇論稱也是常事。周誌平生平最不喜歡文縐縐,滿腹經綸之人,因此喝酒時對朝政之事也是少有論述,漫不關心,從未出現官員最為忌諱的什麼酒後多言的亂子。
康百年不過成為知縣兩年而已,並非祖籍長寧縣出身,周誌平又在此地多年,和三宗關係頗好,下麵官員的關係也理都順順當當,在長寧縣,幾乎人人都知曉長寧縣的縣尉是何人。
因此,知縣康百年,反倒是對縣尉周誌平這個長寧縣老人的舉動也不好說什麼,形成了一種奇怪的製約關係。
也不奇怪隻要周誌平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康百年對周誌平平日裡的作風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這兩年間,周誌平也真的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縣尉周誌平被知縣康百年推據酒盞,雖然有些不快,臉上自然也不多說。同期在朝,他自然了解康百年和於鬆雲的酒量究竟是幾斤幾兩,便也不強迫。
隻是他是個酒壇一開就要儘興的人。
於是也沒有不痛快,換了杯酒,自顧自的喝下去,獨飲起來,周誌平仍不覺得爽快。
看著康百年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周誌平自也沒有多攔著。
“明日在縣府議事,可彆遲到。”
自己要走,順便也拖著醉的不省人事的縣丞於鬆雲,臨走之前,康百年還不忘記叮囑。
“知縣放心,我何時喝酒誤過事?”
周誌平頭也沒回,隨便敷衍了幾句,康百年也能看出周誌平的心思,料想今日事情未辦,心裡也有些淤堵。
所以自然沒有多言,便讓外麵的小廝扶著於鬆雲,理了理衣裳,徑自離開酒肆。
康百年和於鬆雲離開後,房間裡隻剩下周誌平時不時倒酒,酒盞與桌麵碰撞的聲音。
隔壁這時,才終於有了動靜。
“走吧。”
隻點了兩根蠟燭用作留光的隔壁房間內,身著玄色銀絲暗紋錦袍的男子話音剛落,便從窗戶消失在房間內。
看似僅一人的房間,跟著有了些細微的響動。
蠟燭一滅,徹底恢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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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寧?醒醒”
翌日清晨,沈桑寧昨夜跟著方丈大飽口福,二人又聊到了半夜,在破廟裡揮斥方遒。
半醒不醒的睡夢之中,迷迷糊糊間,沈桑寧聽見了方丈的聲音。
還以為是在夢中,才睜開眼睛。初升的陽光打在沈桑寧白皙的臉龐上,秋季陽光暖而不烈,沈桑寧眼眸微睜,卻抵擋不住其中的疑惑。
在廟裡過夜,她向來是睡到自然醒。
“怎麼了?”
剛醒,還有些發懵,沈桑寧撐著胳膊半坐起。
環視一周。
方丈還是昨天的方丈,廟裡也是昨天的破廟,就連烤兔架子也都還散亂的放在旁邊,看方丈這急急忙忙的模樣,難不成,還能是第三個人發現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