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廚藝(1 / 1)

水月間 上弦月Tsuki 4491 字 2個月前

棠溪月年幼時,他們有過一麵之緣。

三十年前的一個風雪之夜,白宿曾受邀來水月宮議事,那時他與如今的棠溪月年紀相仿,聲名初顯,閱曆不足,對這座“空中之城”很是好奇。

極北之地本應是荒蕪死寂之所,雲天水月宮卻靈氣充沛,孕育出大片雪靈草木。白宿撐著傘,沿著靈脈一路向北,走了許久,終於尋到了源頭……

那是一棵參天巨樹。

其枝椏仿若藤蔓,肆意舒展,銀白葉片簌簌而落,幾近遮蔽蒼穹。他怔怔地看著,好半天,呼吸都是隻進不出。

“你是什麼人?”

少女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響起,她的聲音不高,卻恰好能讓樹下的白宿聽清。她坐在枝上,裙擺輕垂,背後是一輪冷冷的圓月。

驟然間風起,大雪柳絮般四下飄飛。

那是極冷的一雙眸子,透過漫天雪幕,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是狐狸?”她歪了歪腦袋,輕飄飄地問道。聲音古井無波,不帶一絲詢問的語氣,更像是在居高臨下地,宣判著他的身份。任他天橫貴胄,當世奇才,於她而言,不過和其它生靈一般,隻是一隻狐狸。

紅綢傘從指間滑下,落在雪地,耳邊是狂風呼嘯而過的湍急聲,衣袍都被夜晚寒氣浸得冰涼。

夜風像蛇一般濕冷,竄進他的衣襟裡遊曳匍匐,絲絲吐信。在那雙高傲的眼眸中,白宿甚至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回憶一晃而逝。如今不過幾年的光陰,她再次出現時,卻恍若換了一個人。

一個完全不同的,割裂的人。

她已經走遠了,院中微風輕起,樹木簌簌搖動,綠葉切割陽光,細碎的光影打在桌上。

“今日的風,和那夜一樣冷。”

白宿抬起修長有力的手指。

“伺命,陣開。”

銀白的靈流自他指尖綻放,初如微光星辰,繼而化作漫天光絲,向著四麵八方延展,交織成流轉的符文,繞著他緩緩浮動。

凡人之軀,妄窺天命,千百年來,有多少人為之前赴後繼,如飛蛾撲火,粉身碎骨也要靠近琉璃盞內的那一線光明。修為強悍者有之,天資異稟者有之,可無一不是天詛腐骨,萬劫不複。

連上古大妖青丘始祖都沒做到的事,白宿做到了。

三十年前的那個風雪之夜,靈山禁地,在棠驍恕霸道修為的庇護之下,他嘔心瀝血打磨百年之久的伺命星陣終於現世,功法大成,助棠驍恕參破天命,窺得一線天機。

也是自那夜後,他可比肩神明,勝天半子。

他不知道棠驍恕看到了什麼,他也沒法知道。伺命星陣可窺探天機,其後的代價也非常人可以承受。陣中長階直通天言,九百九十九條天階,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魂靈震蕩的痛苦,比鑽心剜骨痛上千百倍。以當時他的修為,如若強行如陣,恐怕會靈核碎裂,受法陣反噬,若他有恙,法陣動蕩,入陣人也會同他一起暴斃於此。

也隻有棠驍恕這種天生靈力霸道之人,能用修為暫時穩住靈核血脈,減輕法陣反噬。但他所承受的魂靈之苦不會因修為而削減,可見這人的意誌力有多麼強悍。

白宿永遠也沒法忘記陣滅的那一瞬棠驍恕的眼神,空洞,冰冷,像掛滿冰淩的寒窟,但隱隱的,他在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了巨大的悲痛。

三百年來,白宿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讓這位立於群山之巔的少主為之不顧一切,寧冒萬劫不複的風險,受魂靈震蕩之痛,廢了半條命也要攀上天階的儘頭。

而現在,他隱隱有了答案……

法陣開,白光大盛,一晃而逝。天階之下,白宿倏然睜開了眼。這九百九十九台天階的儘頭,就是他要的答案。

他抬起了腳。

“站住。”

一聲蒼老的聲音似乎自很遠的地方幽幽傳來,他一腳踩了空,失重感潮水般襲來。

再睜開眼時,麵前是一盤未解的棋局,另一側,坐著一位老者。

“師尊!”他幾乎是有些慌亂地起身,陡覺肩頭一沉,被隔空按回原處。

“白宿,你可知錯?”

這裡是他的識海,他竟將法陣中的白宿硬生生拉進了識海之中。

“弟子……不知。”

老者捋著花白的胡子,渾不在意地笑了一聲 ,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可知道你要看的是誰的命?”

半晌無言,唯餘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悠悠回蕩:“……那是整個大荒的命數。”

白宿茫然地抬起頭。

“可三百年前,弟子……”

“三百年前攀上天階的不是你,是棠驍恕,窺伺天命的是他,逆天而行的也是他,與你何乾?”老者喝道,臉上少見地有了幾分慍色,“當年我攔不住他,但如今我攔得住你。”

他緩緩起身,走到白宿麵前,語氣未變:“他執念太深,不死不休,當年你與他交易,為他開陣,我不攔你。”

“可現在,你沒有理由趟這趟渾水。”

“弟子愚鈍。”白宿落下眼簾,他素來恪己自持,居然也會因為那愚蠢的好奇而差點犯下大錯。

天階儘頭的是棠溪月的命數。她是天宮神女,背負著整個大荒的命數,對這世間的每個人來說,那扇門背後的世界都有足夠的吸引力,但打開了這扇門,就意味著他們的命運自此交彙相溶,再也無法剝離。

況且與天作賭,從來都是公平公正,所求秘密的重要性與要付出的代價橫在天平的兩端。白宿所修心法特殊,靈核脆弱,根本不足以支撐他走到天階儘頭,倘若他剛剛真的踏出了那一腳,恐怕就要廢掉半身修為。

“宿兒,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回去吧,伺命星陣本就有違天道,輕易不可再用。”

餘音暈開,畫麵也漸漸隱去,一陣天旋地轉後,白宿醒了過來。

……

與此同時,廚房裡的棠溪月擼起衣袖,按照她斷斷續續的記憶大刀闊斧地一頓操作。

青丘的蔬果品類和水月宮大有不同,十之八九她都是第一次見,按照她一貫的做法,隻要是蔬菜,全作一類處理,先洗淨下鍋,煮好撈出備用。然後把切好的肉絲放進鍋炒熟,倒入蔬菜,再加入每種她找得到的調料。至於每樣加多少,全憑她的直覺。

一個時辰後,白宿望著滿桌看似毫無二致的菜肴,陷入了沉思。

“月兒,這些都是你做的嗎?”儘管身體上幾乎已經到了極限,白宿已然維持著麵上的笑容,溫和地問道,“為何要做那麼多一樣的菜呢?”

棠溪月聞言,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審查了每一道菜,不解道:“哪裡一樣了?”

前來幫忙上菜的鵝大娘尷尬地小聲解釋道,“公子,這位姑娘許是外地人,菜品一概不認。不過,這每盤菜確實都用了不同的蔬菜,肉……也不是同一塊。”

“例如這盤,這是油麥菜拌梅花肉,這盤是白菜炒裡脊肉,這盤是豆角乾煸雞肉,這盤是菠菜燉牛肉……”

白宿滿懷希冀地看著最後一盤菜,“這盤是純素菜吧?”

鵝大娘尷尬地笑笑,搖搖頭,“這盤……該是姑娘不小心把魚肉炒散了,醬油又放得多了些,因而混在一起,看不太出來了。”

言罷,棠溪月還怕白宿不相信一般,挑起一根魚刺,在他眼前晃了晃,“對對對,你看,這還有刺呢。”

白宿的笑徹底僵在了臉上,在她熾熱的目光中,緩緩提起了筷子。

不知道是不是靈力透支的緣故,他總覺得今天這雙筷子十分沉重。在五盤菜中徘徊了一陣,最後破釜沉舟地夾起一塊翠綠的菜葉,送進口中。

尖銳的辛辣感混著生肉的腥鹹在口腔裡炸開,一路向上披荊斬棘直達腦海,回味無窮,就連吸進去的空氣都染上了那股怪味。

還沒等棠溪月發問,白宿便搶答道,“好吃,沒想到殿下在這方麵如此天賦異稟……手藝堪稱一絕。”

棠溪月一拍桌子,直起身來,道,“白宿哥哥,你同皇兄說的話一模一樣。”

“我第一次給哥哥做飯時,他就是這麼誇我的。從那以後,每三日都堅持給他做一頓晚膳,哄他開心。”

白宿彎了彎眸子,不由得對棠驍恕肅然起敬。

“少主真是好福氣,”他試探道,“那你……你嘗過自己做的菜嗎?”

棠溪月似乎被問住了,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答道:“還真沒有。”

“每次我做了菜給皇兄送去,皇他都好像餓了十天半個月一樣一掃而空。有時候我心血來潮多做了一些,他吃不完,便讓下人端撤了封存起來,留作下頓。”

“一般我也不會跟他搶,可有一次,菜做多了,眼見著他也吃不完,我便想嘗一筷子。誰知道他小氣的要命,硬說給他的就是他的了,旁人都不許吃。”

白宿睫毛抖動,極力忍著笑,半晌才訕訕道,“少主有如此毅力,我自愧不如。”

對初識其味的白宿公子來說,吃這位神女殿下做的菜,不亞於服毒。而棠驍恕為了討自己這位皇妹的歡心,三日一頓,甘之如飴,甚至還“一掃而空”,這份心意還真是令人動容。

“此番你離開水月宮,吃不到你做的菜,估計少主要不習慣了。”

棠溪月不置可否,提起筷子,夾起了一塊看上去有些燒焦的肉片。

白宿方寸大亂,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玉箸便淩空截住了那塊肉。

白宿:“這塊肉……看起來甚是可口,月兒可否讓與我……”

棠溪月:“……好、好吧。”

白宿歉疚一笑,僵硬地把肉吞了下去。他甚至不必嚼,單憑那塊菜葉上的血腥味便能斷定,這塊表麵焦糊的肉塊,裡麵一定還是夾生的。他舉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的腦子不停運轉著。若是把這一盤菜都生吞下去……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抗拒。

但若是讓她嘗了一口……

白宿端起茶盞,送到嘴邊,目光卻幽幽地落到不遠處老老實實趴在樹根上曬太陽的小兔子身上,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

“得罪了……”

小兔精:“……”

下一秒,可憐的小白絨團被一股強悍的法流牽著飛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撞到了桌沿上,撞得那叫一個眼冒金星。

桌子應聲而倒,肉菜混著碎瓷片灑落一地。

棠溪月張皇失措地站起身叫道:“……哪來的大饞兔子啊?!”

小兔精:“……”

白宿理了理衣襟,惋惜道:“唉,可惜了一桌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