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紅還想堅持留下，畢竟小姐剛剛可是被丞相大人這般驚險地“威脅”，著實讓人放心不下。可泠水一再強調自己沒事，無需擔憂。沾紅無奈，隻能行了個禮，緩緩退下，可她一步三回頭，眼神中滿是關切與憂慮，實在難以徹底放下心來。

此刻，庭院中便隻剩下泠水與周衍二人。泠水的淚水不受控製，又有一滴悄然滑落。但她倔強地抬著頭，死死地盯著周衍那張冷漠的臉，眼中既有驚惶，又似藏著探尋的意味。

周衍心裡清楚，自己剛剛的舉動把她嚇得不輕。他眼眸微微流轉，眼底深處，複雜的情緒翻湧著，其中有幾分愧疚，後悔自己這般嚇唬她；可與此同時，心底又有一股惡劣的念頭作祟，想著要是把劍架在她脖子上，逼出點血來，看她露出更多驚恐的表情，聽她向自己求饒，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然而，看著眼前人那滿是淚水的臉和微微發紅的鼻尖，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柔軟了下來，原本冷淡的表情也漸漸放鬆，神情中添了幾分旁人難以察覺的動容。在愧疚與那惡劣想法的激烈鬥爭中，最終，他還是敗給了泠水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斷線珠子般的淚水。

其實，周衍早就注意到泠水了。方才距離遠，隻隱約瞧見一抹藍色倩影。直到泠水轉身，他才將她看得真切。到現在，泠水已然被他打量了個遍：頭上隻插著兩支玉簪子，腕間戴著一隻銀鐲子，完全是一副純真小女孩的裝扮。

他記得，她叫泠水。

周衍看著她，竟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心想這名字當真是人如其名。泠家人給她取的這個名字，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他覺得泠水的麵容乾淨純粹，全然不像他以往見過的那些女人。他不禁想著，這樣乾淨的麵容下，內心想必也同樣純淨吧。

“刀劍無眼。”周衍冷不丁開口，語氣果然如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你暫住相府，可不意味著就能在這兒肆意晃悠、礙人眼。”

“好……好。”泠水有些結巴地回應道，聲音裡還帶著未散儘的驚惶。

周衍不過是嘴硬說說而已，可沒想到麵前這個小女孩兒竟像是真要同意離開，他心裡莫名有些不是滋味，還有些不甘心。但轉念一想，或許是自己剛才的話太過凶狠，又嚇到她了。他有些不自在地調整了一下站姿，正打算開口緩和氣氛。

“好……好厲害。”泠水卻搶先一步說道。

她是真的打從心底覺得周衍厲害，那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她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是尋常的兵法招式，畢竟從小到大陪著皇帝陛下練習武藝，從未見過這樣的招數，所以這招式必定不在普通兵書之中。不過，也有可能是周衍苦心孤詣、自己鑽研出來的，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更厲害了。

周衍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剛剛這丫頭被自己嚇得夠嗆，竟然還反過來誇自己？

“你剛才好厲害，速度快得驚人，你的劍不出半秒就要刺穿我的眼睛了，可你居然穩穩接住了。不僅接住了，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是算準了最後一秒才出手的，就是故意要嚇我。我才剛看到你的劍，下一秒就感覺到你到了我背後。五感與大腦相連，感覺是反應最快的了，可你的速度，居然比我的感覺還快。”

泠水一股腦地把心中所想全說了出來，語速極快，連氣都不帶喘一下。與此同時，她滿臉都是欣賞與佩服，緊緊盯著周衍的臉，目光直直地與他對視。

周衍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誇獎中回過神來，又被這一長串聽起來無比真誠的誇讚給打動了。他原本以為，麵對自己方才那般“惡劣行徑”，這位在太後庇護下嬌生慣養的郡主，肯定會大聲叫嚷著怒罵自己失禮，甚至搬出太後的名頭，說要治自己的罪，又或是當即斥責自己膽大妄為。可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周衍再過兩年就到弱冠之年了，他年少有為，雖是個官二代，但自身確實有著超凡的真才實學。

他兩歲時，母親便離世了，兩歲之前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隻偶爾會閃過一些父母激烈爭吵的片段畫麵，更彆提與母親相處的溫馨場景了。他甚至都不確定，父親口中的“你母親”，“那個女人”，“夏侯氏”，到底愛不愛自己。父親說母親不愛他，可周衍覺得，自己似乎也從未得到過父親的關愛。

從小到大，周衍從未聽過一句發自內心的誇獎，哪怕是虛假的、虛情假意隻為哄他開心的話，都沒有人對他說過。小時候，周衍不是在去學堂的路上，就是在學堂裡。

父親周忌不惜重金“擇師而教之”，卻對“不愛其子”。聘請來的老師也都脾氣古怪、神情嚴肅，一個個不苟言笑。

周衍身邊連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更從未體驗過女性溫柔的愛意。

他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此刻，麵對著泠水這張單純無邪的臉，他完全相信了她的誇獎是發自內心的。

他的心中湧起一股衝動，好想問問她：“你說的是真的嗎？為什麼會這麼覺得？能不能再多說幾句……”

明明自己不過是接住了擲出去的劍，而且那劍還是為了嚇唬她才扔出的，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誇讚了自己。他不禁開始幻想，要是自己為她端上一杯茶，或者送她一份禮物，她會不會給出更多的誇讚呢？

泠水輕輕一笑，仿佛看穿了周衍那因受寵而略顯驚訝的情緒。她那淚痕尚未乾透的臉蛋上，綻放出一抹甜美的笑容，隨後開口說道：“丞相大人，我起初隻是遠遠瞧見您在這裡，便想著過來打個招呼，絕不是有意要打擾您的。我自幼就喜愛觀看陛下習武，可您的招式，看起來比陛下的更加非同凡響。下次您練武的時候，我能不能在一旁觀看呢？”

“可以。”

周衍緊緊盯著泠水的眼睛，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便脫口而出。

泠水臉上帶著笑意，緩緩向前邁了兩步，走到了周衍的身側。她抬起頭，想要告訴他：“下次我來看您練武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再嚇我了呀？”

她抬起那隻剛剛因為一直緊緊抓著絲帕，而指尖都泛白的手，輕輕撫上了周衍的右臂。周衍隨著她的動作，一直偏頭注視著她。

然而，泠水的手剛一觸碰到他的手臂，便不自覺地緊了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隔著一層薄薄的衣物，下麵是緊實的肌肉。泠水隻覺得自己的耳朵都開始往外冒熱氣，她緊緊抓著周衍的手臂，可她的手卻隻能覆蓋住不到一半的位置。

即便如此，她還是鼓起勇氣，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下……下次我再來的時候，不要嚇我了，好不好呀？”

“好。”周衍輕聲答應道，這一次，他的聲音輕柔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還帶著一絲溫柔。他自然明白泠水在害羞什麼，不自在地將右臂稍稍收緊了些力氣，原本就緊實的肌肉變得更加緊繃，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這個男人！怎麼……這麼裝啊。”泠水在心裡暗暗想著，“罷了，他大概隻是想聽我誇他吧，那就順著他的心意好了。”

“丞相大人，真的好厲害。”

泠水望著周衍，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說道。

還沒等周衍做出回應，她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周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就像一個幼稚的孩童，而他向來最討厭小孩子身上那股傻氣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又一次得到了她的誇獎。仔細想想，這些都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沒有救她的性命，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意義。

“丞相大人，真的好厲害。丞相大人，真的好厲害。”泠水的誇獎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響，周衍隻覺得自己的耳朵紅透了。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追隨著泠水那漸漸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