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公主府。
楚瓊玉把手裡的紙揉成一團放在了手邊的燭火上,薄薄的紙立刻被火舌吞噬,化作飛灰。“途經立岩縣、堰州,小沈大人果然重情重義。算算日子,她該到喆州了吧?”
楚璿琅抿了一口茶:“不是你力排眾議非要讓她去的?現在又在這裡感歎什麼?”
楚瓊玉嗬嗬笑了兩聲。沈清言是她繼趙端雲之後第二個看上的人,跟趙端雲比起來,沈清言更“全麵”,除了自己有才華外,她還有個名聲極好的丞相父親、首屈一指的商人妹妹,往上再數兩代,她的祖父還是侯爺,與她相交的也是姚非之女姚蓮心和伍嘉杏之流。
她太適合坐那個位置了,楚瓊玉想,也許比當年的她父親還要合適。
楚璿琅是個聰明人,三年前楚瓊玉主動參與進李西河的案子,她就看出了點苗頭,剛從岐州回來時她旁敲側擊過楚瓊玉的意思,問她太子和定王,楚瓊玉這個長姐更支持誰做皇帝,結果直接被她回了一句“為何不能是我”,楚璿琅當時嚇了個半死,楚瓊玉卻大笑出來。
“殿下?”楚璿琅把她從思緒中叫出來,楚瓊玉咳了一聲,把臉上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笑掩住了。
“郡主難道不覺得沈清言很適合做丞相嗎?”楚璿琅已經對長公主時不時的狂悖之言習以為常,這個在皇宮裡正直、官場中遊刃有餘的女人,私下裡總是想說什麼就說。她還真是相信自己,楚璿琅心想。
“祝大人還想留著她做刑部尚書,”楚瓊玉也不管楚璿琅回不回答她,自顧自說道,“祝大人跟她母親學了一輩子,眼裡都是百姓的案子,自然能當刑部尚書,可是三年前我去看過沈清言的考卷,她身邊有那麼多人,高官、商人、平民,這些人都在她眼裡,她的心裡並不隻有案子。這樣的人才,我怎忍讓她隻留在刑部?”
楚璿琅歎了口氣,趙家和秦王已成前塵,祝家有祝安平這個聰明人在,也早早退出了鐘鳴鼎食的幻象。王家與太子一體,鐘家依舊高高在上。
楚瓊玉這個想要爭權的公主,想要結束四大家族的公主,選了沈清言做盟友。
楚璿琅問她:“既然選定了她,為何不告訴她你的想法和誌向?”
“我不需要她支持我,”楚瓊玉輕飄飄地回答,“你覺得我在選同黨?不,我隻是在選一個丞相罷了。或許我不需要支持者,或許全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支持者。”
楚瓊玉需要幫手,除了沈清言,還要更多的女人。
從李西河開始,她就在背後做推手,源源不斷的女人帶兵、當官、行商、掌家,也開始科考、入仕。
她們不必知道楚瓊玉的計劃,甚至不必支持她。
女人們隻需要各司其職,做給全天下人看,女人沒什麼不能勝任的,那麼公主的皇位爭鬥就穩固了一半。
既然這些女人能做,那皇帝,女人也能做。
隻要人的心中有了這個想法,無論比賢能還是比才乾,她都有自信勝過她的兄弟。
水神廟是喆州幾十年前建起來的,據說當時建在了離江邊很遠的地方,現在的河岸已經在水神廟的不遠處了。
水神廟裡除了一眾小尼姑外,就隻有懷悟和順真兩位大師,水神廟夜裡不關門,所以沈清言四人收拾好包裹,沒過多久就站在了水神廟的大殿裡。
順真大師看見她們,從一旁走了出來,可是看到她們肩上的包裹還是滯了一瞬。
“順真大師,水神廟還有住的地方嗎?”沈清言朝她掂了掂包裹。
順真遲疑著點了點頭,帶著她們進了裡麵。
建廟時的人們大概是真的虔誠,水神廟又大又氣派,現在廟裡隻有兩個大人,其餘全是小孩,香客更寥寥無幾,沒辦法把原本輝煌的建築擦拭複原。
後院裡有幾個小姑娘正紮著馬步,滿頭大汗,順真解釋:“她們年紀還小,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水神廟。三年前陛下允許女子科考後,我便讓她們自己選擇,或文或武,或商或農,總要學點東西,以後好歹能混口飯吃。這幾個小孩是想習武的,在城裡的武館當學徒。昨晚暴雨,白天去城裡的路根本沒法走,她們就沒去,這是自己加練呢。”
沈清言笑了起來:“順真大師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順真歪了歪頭,沈清言又說:“難道是出家人都慈悲為懷?她也是個愛護小孩子的大師。”
順真彎了下腰,嘴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順真說水神廟實在沒什麼人,然而又大,就給四人找了個離正門近一點的小院。沈清言跟齊寧函住一間屋子,姚蓮心和秋硯住一間。
收拾好床鋪後,姚蓮心說要再去看看東江壩。沈清言既不放心她一個人出去,也不放心秋硯和齊寧函兩個人留在廟裡。
四人隻得一起出門,路過大殿時沈清言站直了盯著水神像看了又看,依舊栩栩如生。
外麵不知何時又下雨了。
出水神廟不久就到了前夜林屈帶她們去的地方,她們帶著鬥笠躲在了不遠處的草叢裡。
昨天還有三四個工人守著的地方,現在隻剩下了一個人。他在高處支了個棚子,裡邊掛上兩個燈籠,沈清言幾乎能看出愜意來。
遠處來了個提著燈的人,一開始沈清言以為是林屈,走近了才發現不是,隻是另一個工人而已。
他提著燈籠來,走到雨棚裡正準備吹滅自己的燈,裡麵的工人就製止了他,把牆上的一個燈籠拿下來吹滅,把這個人帶來的燈掛了上去。
“今晚林大人還來嗎?”後來的男人摘下鬥笠,接過了遞來的乾布,擦了擦自己的頭發。
“嗨,來個屁!昨兒要不是他後邊跟著的那三個女的,他什麼時候晚上來過?”
沈清言麵無表情地盯著他們。
喆州城,到底有多少念林屈人情的,又有多少不認的?
“林屈跟上上個太守有何區彆?不都是沽名釣譽,虛偽至極!”
姚蓮心拽了拽沈清言的胳膊,四人悄悄回去了。
沈清言大踏步進了水神廟,一進去又跟水神像打了照麵。承受萬千人心願的水神,你真的能聽得到凡人的心願嗎?
姚蓮心悄悄跟秋硯說:“她這是什麼表情?好像在跟神像賭氣一樣。”秋硯回答:“大人心中也許對水神有怨。畢竟百姓是為了少下雨才建水神廟的。”
齊寧函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古往今來求神的,有幾個人的願望實現了?水神廟也不過是石頭木材彩繪,難道湊在一起就有實現凡人心願的神通了?”
姚蓮心抿唇,她的怨,是對著水神的嗎?
拜訪過懷悟和順真後,四人回了小院。沈清言讓她們三個先回屋子,自己則去了柴房。
喆州雨水多,怕水沾了木頭,這裡的柴房上都有遮擋的東西。沈清言拿起木柴來就開始劈,劈完三四根木頭,一抬頭,秋硯、姚蓮心還有一個躍躍欲試的齊寧函,一人撐著一把傘站在了她前麵。
“你這是乾嘛?有氣何必對著自己發?快跟我回去。”姚蓮心把自己手裡的另一把傘遞了過去。
沈清言摸了摸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忙活了一天身上難受,你們先進去吧,我燒點熱水來咱們好歹擦擦。”沈清言指了指柴房外的鍋爐。
秋硯一聽來勁了,放下傘也要加入。沈清言無奈地表示隻有一把斧頭,好說歹說終於把三人趕回了屋裡。
沈清言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喜歡這樣,秋硯明白,姚蓮心也明白。她得發泄出來,然後才能讓腦子更清醒。
窗外傳來劈柴聲,秋硯聽的心煩,姚蓮心坐在桌前,皺著眉頭看自己畫的圖,齊寧函則撥弄著算盤珠子,一下一下,跟沈清言的斧頭聲倒是相合。
東江壩有太多問題了,材料、結構、用時,先皇時期漲水就頗為嚴重,後來才開始從上遊到下遊修水壩、引水渠,喆州的水利工程並不是隻進行了三年,然而一同開啟的滄州和霖州湖州都陸續竣工,隻剩下了喆州。喆州不追上腳步,下遊州郡就勢必會跟著被淹。
前麵每年跟著賑災官員一起來的工部官員和喆州自己的水利官員,統統都忽視了這個根本結束不了的爛工程。
是看不出來,還是不能看出來?姚蓮心摸了摸自己的稿紙。
王言皓,這個曾主持建造過無數輝煌建築的人,這個姚蓮心心中最為敬佩的師父,他知道這些事嗎?
正想著,窗戶被敲了兩下,姚蓮心看過去,沈清言正撐著傘站在外麵。
她的頭發已經散落下來,有一些依附雨水黏在了脖子和臉上,她明明應該是疲憊的,但好像也應該是像現在一樣明媚。
“水我弄好了,你們把門打開我端進去。”
姚蓮心放下自己手裡的東西,打開了門走出去,路過窗戶時跟秋硯和齊寧函說:“我們倆一齊搬進去,你們就彆出來了,小心感了風寒。”
沈清言還沒把木桶提起來,姚蓮心的手就搭上來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沈清言語氣無奈,表情卻狡黠,姚蓮心抬起另一邊來:“快走吧,今天可淋了不少雨。”
呂文昭在床上翻來覆去,她家是滄州的,前幾年也是洪澇,但幸好百姓團結一心,雖貧苦,但活的有盼頭。一年前滄州的水渠修好了,她也拜彆父母,帶上知府給所有進京趕考學子的盤纏,在京城苦讀一年,最終考上了二甲。
她不敢跟著沈清言她們賭,有人做官為升官發財,有人做官為護佑百姓,呂文昭隻想養活自己。
等過幾年她攢下錢,就把母親也接到京城,然後把當年的盤纏錢還給滄州的知府大人。
她隻為這些瑣事活著,其餘的不敢多求。
正想著,呂文昭一翻身,才發現跟自己住一個屋子的田葉不在床上。
林屈回到衙門,衙役告訴了他沈清言四人今晚背著包袱出去的事,林屈垂下了眼睫。
“沒事,總歸還是在喆州城內,至於去哪兒,明早再找也不遲,”說完他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有個人正站在二樓的連廊上,“或者,一會兒我們就知道了。”
林屈指了指茶亭,田葉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沈清言已經發現你和王家的事了。”田葉按住了茶壺,拒絕了林屈要給她倒茶的行為。
林屈波瀾不驚,依舊是那副謙恭的表情:“看來沈大人還不算笨,這些年不知有多少聰明人發現了這件事,最後都聰明的選擇了閉嘴,或者,被選擇閉嘴。”
“她不會的,她親口說了要揭穿你們。”
“可笑。”
田葉有點後悔自己來找他了,二人無話可說,林屈先開了口:“她們三個今夜出去,你知道去了哪兒嗎?”田葉急忙回答道:“水神廟,我親眼看見她們帶著包袱進去的。”
林屈收了臉上的麵具,麵無表情的看著田葉:“多謝田大人。”
言罷橫梁上跳下來一個黑衣人,田葉還沒來得及驚恐就被抹了脖子。
“誰讓你在這裡殺的?這種蠢貨隻會臟了衙門的地。”林屈嫌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