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紘得知安寧和那禁衛歸家,便讓人查封了顧心的宿地,又讓人呈了顧心的檔案,一看才知那禁衛竟是今日的生辰,已然明白是他勾引寧兒出宮,隻待其回宮便要立刻殺了,誰知他還未有任何處置,自己的女兒已然等不及要將一切都攬下來,還避重就輕地說勿讓宮人代她受過,她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威脅自己,這一小小禁衛好生了得,竟將自己的女兒勾引得跟爹爹計劃謀算!
“爹爹——”安寧聽到戰紘提及顧心,心下大駭,爹爹已然認為是顧心挾她出宮過生辰,又認為是顧心讓安寧如此說辭為他脫罪,可這全是錯的,顧心沒有,她又怎能威脅爹爹,她隻是想求得父親給興和宮的宮人公平的處理,求得父親不要誤解顧心啊,可怎會如此適得其反?
“寧兒不敢威脅爹爹,隻求爹爹勿要誤解顧心,是我以為及笄禮即是我的生辰,而他也恰巧是今日的生辰,是女兒求他帶女兒出宮遊玩,他從未教我什麼,寧兒隻是不想讓爹爹遷怒於興和宮上下,遷怒於顧心啊爹爹!”
“你還在說謊!你一個公主,之前是命他隨你出行,現在又是求他隨你出行,你剛才避重就輕,隻不單獨說他,為何現在又不想朕誤解他?你為了他,竟連對爹爹的說辭也要謀算計劃!你竟被他勾引得如此!!!”
“爹爹,是女兒的錯,女兒承認自己有私心,隻因今日事情紛然雜亂,女兒不想爹爹誤解了他,但女兒從未對爹爹謀求計劃,女兒怎麼會如此做?女兒亦從未被他勾引,女兒隻是喜歡他懂我知我,感念他救護我卻無求於我,我們隻是彼此喜歡,絕不是勾引啊爹爹!”
“你——你閉嘴!你再多說一個字,朕立刻殺了他!來人,將那顧心押過來,朕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敢將朕的女兒迷惑至此!!!”
“爹爹!”
“朕讓你閉嘴!”戰紘氣得已站立不住,直直靠在了座位上,唬得皇後諸人趕緊起身去扶,安寧此時已是心如亂麻,她不僅沒讓爹爹放了一眾人等,還讓爹爹厭惡顧心至此,又氣得爹爹震怒,她不知應該說什麼做什麼才能挽救得了現在的局麵。眼見著顧心被押至屋內,安寧心如刀絞。此時屋裡屋外的人或抬首看向這個牽動了陛下和公主的禁衛,或被嚇得全身震顫,然而顧心卻是平靜異常,他在外院聽得安寧和陛下關於他的激烈爭吵,卻仍似剛才一樣跪伏在地上,未有絲毫的異動,等到有人來拖他進殿,他亦是順從如流,毫不反抗。
“罪人顧心參見陛下皇後,參見公主。”顧心平靜而順服地跪伏在地,聲音沒有任何恐懼。安寧聽此,瞬間轉過身去看他,心裡竟漸漸地有些安定,她知道顧心一定會陪著她,不會離開她,他答應過自己。
“真是不一般,此時你還能如此鎮定,怪不得竟能迷惑得了朕的女兒,你說你是罪人,那你可知犯有何罪?”
“罪人私挾公主出宮,不但以一己私意傷害公主,還讓公主被惡人擄走,亦未能救護公主,使得公主身心皆傷。罪人愛慕公主,汙損了公主的名譽,又使公主惹得陛下震怒,挑撥了公主和陛下的父女之情。罪人未能儘禁衛之職,未能儘忠孝之義,未能守禮法之節,所犯之罪罄竹難書,請陛下賜死。”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顧心,你在說什麼?你說過你會陪著我的,你答應過我的,顧心!”
安寧聽到顧心所言,已是愕然,他為何如此?這不是他,這絕對不是他!她此時身心俱疲,早已站立不起,隻得爬到顧心麵前,拽著他的肩讓他起身看她,可顧心卻仍低眉順目,直是具行屍走肉。
“你倒是認得坦誠,可你既知所做之事罪無可恕,當初為何還要去做?你留著她的箭羽茶具作些什麼?你答應過她什麼,一個禁衛不儘好護主之責,竟敢肖想朕的女兒!!”戰紘必然要治他的死罪,同時他也要讓這個膽大如鬥的狂徒死得有價值,要讓他的死警告那些心懷鬼胎之人,他戰紘的女兒,是誰都不能輕易妄想的!
“罪人自知低如草芥,卻屢屢貪求公主的日月之輝,幻想能得公主光芒的照耀,卻傷及公主如此,這皆是罪人放任一己私欲之過。請陛下賜死!”
“你在說謊,你在騙人,父皇,不是的,顧心在說謊,我們是真心喜歡彼此的。他不是因為我是公主而喜歡我,他是因為我是安寧而喜歡我啊父皇,在我眼裡,他也不是禁衛,他隻是顧心,我們從未互相貪求過什麼,他在說謊!”
“告訴朕,你在說謊嗎?”
“罪人說得句句屬實。”
“不是的,他在說謊,他有苦衷的,他隻是不想連累父母,所以才如此說的父皇,他是最忠孝的人,他真的是有苦衷的!!!”
“朕不管你如何說,都會殺了你的父母,所以重新回答朕,你在說謊嗎?”
“罪人——沒有說謊。”
“顧心!你為什麼要這樣說?為什麼?父皇,你不能殺他的父母,他的父親隻是普通的醫人,救治了很多百姓的命,他的母親勤勉持家,他們都是良民,都是極好的人,他們從沒有犯過罪,你不能殺他們!不能!”
“戰寧,朕告訴你,你生下來就是我大興的公主,你永遠不會隻是個普通的人,你說他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公主,你大錯特錯!因為你永遠是公主,而他永遠是禁衛!他隻是在貪求你的權力,你的光輝,你的善良,你的一切!就像他剛剛說的那樣,你懂嗎!!”
“不是的,不是那樣,我們隻是安寧和顧心,不是公主和禁衛,你說他貪求我,可我給過他什麼?除了給他帶來災難,我還能給他什麼,難道他會貪求我的爹爹殺了他的父母嗎!!!”
“那是他咎由自取!是對他貪求你的懲罰!禁衛顧心未儘護衛之責,私挾公主出宮,勾引公主汙損公主名譽,著撤去禁衛羽翎,罰軍杖杖斃。子不教,父之過,賜其父母白綾,以儆效尤。來人,拖出去!”
“父皇!不可!顧心!你們都住手!”
安寧撲向顧心的後背護住他,用最狠厲的眼神看著那些欲上前拖走顧心的侍衛。侍衛們見公主如此,皆不敢進前。
“戰寧,你讓開!”
“父皇,你不能殺他!你不能!在獵場的時候,他還曾救過我的命啊父皇!”
“當時他救你,那是他禁衛的職責,朕賞他,但現在他竟敢勾引你,朕就要殺他!”
“禁衛如何?世家又如何?顧心知我愛我,從不會背叛利用我,可那些蕭家魏家的人卻每天謀劃著要如何殺了我,爹爹難道不知嗎?”
“想要傷你的人,爹爹都會讓他死,包括他在內!你——把她給我拉過來!將那罪人拖出去,行刑!”戰紘已氣得站立不起,否則定會親自去將安寧從那罪人的背上拽走,他用手顫抖地指著楊震,讓他將那個發了瘋的女兒帶到他的麵前。楊震自稟報完畢後,便一直跪在屋內,看著平日裡威嚴如冰的陛下作為父親的狂怒和憂慮,看著受傷如此的安寧歇斯底裡的懇求與掙紮,他早已心如刀割,他想這一切都馬上結束,而隻有那個罪人死了,安寧才能真的安寧。他看著陛下顫抖的手,立刻起身,不顧及任何,直直從後麵抱起安寧的腰,將她整個人淩空抱到了戰紘身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的掙脫。侍衛們趁此機會立刻將顧心托出了院外,隻不到眨眼的工夫,整個興和宮皆能聽到軍杖打著脊背的聲響。
“住手,都住手!你放開我,放開我楊震!”
安寧死命掙紮,卻如何也逃不出楊震的禁錮,楊震怕安寧又要自傷,早已卸了佩劍刀具,隻一人站成了一麵牆,死死地看顧著安寧。安寧聽著越來越重的軍杖聲,腦子裡想到顧心血肉模糊的場景,就和當時在獵場時候一模一樣。她漸漸停止了掙紮,心如死灰般的轉過身,像是再不能失去什麼了一樣,抬頭向戰紘說道:
“你殺他,隻是因為我愛他嗎?”
“你不是愛他,是受他的迷惑卻不自知!”戰紘看到安寧突然的冷靜心下一緊,他絕對不能讓她最愛的女兒為了一個禁衛走火入魔。
“你根本不懂愛,又如何來評價我的愛呢?看看你身邊的妻子,你從未把她當做張嫻,她隻是你的皇後,一個幫你管理內宮,孕育子嗣的人。你們彼此相視時的目光從未有過光亮,隻是永遠的疏離客套,有時甚至是冷漠。你難道不自知嗎?再想想當初的楊妃娘娘,記得我小時你經常去看她,可她卻好像很怕你,可人怎麼會害怕她喜歡的人呢?後來她成了居士,也許是早早明白了我現在才明白的事情。你其他的嬪妃都是這般吧,你可知他們對你或許才是利用,才是迷惑嗎?更不要說我的生母了,從我懂事起,就知道我的生母是這個皇宮的禁忌,是你的禁忌。讓我想想,她或許也是和顧心一樣的人吧,可她的身份到底是有多麼不堪,多麼低微,才會有如恥辱一般,讓你連一句話都不會提起,也不讓任何人提起呢?就連我的生辰,也因為她而成了你的禁忌不是嗎?大興國最尊貴的陛下,你隻懂得權衡,利用,遺忘和憤恨,哪裡懂得愛呢?”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在場所有人都不會覺得這是真的——平時孝順有禮、乖巧伶俐、每日承歡於父親膝下的安寧公主今日卻當著皇後的麵,當著眾宮人的麵,用最漠然的語氣,最狠厲的詞句去否定他的父親,當今陛下的婚姻,細數他對後宮女子的權衡和疏離,甚至不顧宮中大忌,猜測父親對她生母的厭惡和遺忘。皇後早已呆坐於一旁,楊震向後傾了傾,方才立住,卻也神思全無地看著他身前那個站定的背影,李司儀已然失語,隻是涕淚交錯的無聲大哭,其它眾宮人全然不敢抬頭,一個個觳觫於地,他們甚至希望自己從未聽到過安寧公主所說的,一個字也沒有,因為剛剛的任何一句話,對於他們,都是聞之即死的罪責。而戰紘,這個被女兒論及不懂得愛的最尊貴的陛下,在被安寧用水刃戳入皮膚時,他雖憤怒,驚詫,疑惑,卻甚至想繼續聽她洞悉他心裡對那些女人的疏離和冷漠。可直到安寧說到生母二子,那水一般的刀子瞬間化成了最堅銳的冰石之刃,直直地刺向他的心臟,不堪,恥辱?這些字眼再一次地讓他全身的血液翻騰而出,順著刀口噴湧四濺,他已爆發出血火之怒!在安寧停語默然的一片靜寂中,戰紘抵著案桌,顫抖地站起身,舉起輕顫的手掌,用儘全身的氣力打向安寧。
“啪————”
安寧被一巴掌打倒在地,嘴角頓時流出血來。這聲驚天巨響仍沒有打破剛剛的死寂,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好像連軍杖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接著,便是一聲狂怒的嘶吼:
“你放肆!!!——”
戰紘用手指著側倒在地的安寧,爆裂的怒火沒有絲毫消退的跡象,反而越燃越大。眾人這才從死寂中醒來。
原本呆在一旁的皇後起身緩緩地跪了下來,在看到身邊擁有絕對權威的人因被自己的女兒揭露、誤解而狂怒時,她心裡生出了對自己的憐憫,她知道安寧說得對,她隻是他的皇後,他的棋子,從嫁入皇家,成為皇後的第一天起,她已然知曉,但她同時也感謝戰紘給了她如兒,這讓她在深宮中又不隻是皇後,還是一位母親。可她更知道,安寧說錯了,她的生母,從來不是戰紘的不堪和恥辱,卻恰恰是他最愛的人,他不是不懂愛,隻是他的愛已經死了。安寧並不知道自己的誤解會擊中了她父親最大的軟肋,他此時會是怎樣的傷痛。她還有愛她的如兒,可他最愛的女兒,卻如此的誤解他最愛的女子,如此誤解他。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這個受傷的雄獅,作為一個棋子,她甚至也沒有資格和能力安慰他。於是隻能默然地跪在一旁,說了句皇後該說的勸慰之語,她也知道,此時無論說什麼,都撫慰不了這頭雄獅的傷痛,抑製不住他噴湧的怒火。
而原本楞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楊震,看著陛下抬起手欲打向安寧時,立刻衝上前想要擋住,卻未能攔下,他轉身一看,安寧側倒在地,已麵如死灰,惟有嘴角流出了鮮紅的血,他立刻上前去扶,卻被身後的雷霆之音震得一抖。
“不用扶她,讓她去換她母親回來!”
楊震永遠不會忘記他父親臨終前在牢中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知道陛下與安寧生母情意深重,知道安寧生母因父親的錯誤決策難產而亡,隻留下了生而無母的安寧。陛下從未言及安寧生母之事,全是因為愛之過切,反被安寧誤認為是生母身份的不堪讓陛下羞於提起。想起父親說過陛下曾因主母之死怒殺五千戰俘,楊震背後一冷,他絕不敢想若安寧再以此激怒陛下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陛下,公主對生前之事一無所知,剛剛隻是一時胡言,陛下萬不要當真,公主身心皆傷,請陛下千萬息怒——!”
戰紘全然聽不到任何勸慰,猛地將擋在安寧身前的楊震踢倒在側,又上前一步嘶聲吼道:
“你這個不孝女!竟敢遑論你的母親,不堪?恥辱?生養了你這個悖逆之徒,才是我戰紘最大的恥辱!你的母親,這世間最好的女子,正是因生你而死的!你——你要過生辰是嗎?你的生辰,就是你母親的忌日!孽障!——”
戰紘此時已然狂怒不止,說了一氣又抬手打向癱在地上的安寧,這一掌卻被剛剛側倒一旁的楊震生生擋住,打在了他的頭上。
“滾開!朕便要打死這個不孝之女,為她母親償命!”戰紘又踢向擋在麵前的楊震,楊震此次卻像鐵石般定住,未動絲毫,反而是戰紘向後傾了一步,被皇後扶住才站定,卻一直喘著粗氣,全身抖動不止。
“罪臣該死!”楊震隻是低首請罪,卻仍擋著安寧。屋內由剛剛的雷霆暴雨又恢複至一片死寂,隻不過與剛剛相比,此時的寂然中透出更多死亡的氣息。又過了一會,楊震感覺身後的安寧起身的動靜,卻也未敢離開,隻隔在陛下和安寧中間。
“如陛下所言,我該為母親償命,顧心與顧家父母的命,也應由我來償,請陛下賜我死後鞭屍四次,我方能死得心安。陛下的生養之恩,安寧隻能以死為報了。”
安寧毫無波瀾地說完,便有如枯木一般地轉身走了出去。楊震見狀,向戰紘狠命一拜,便起身去追,拉住了安寧的胳膊。
“放開。”
“安寧,你要做什麼,千萬彆做傻事!”
“放開。”
安寧隻是淡淡地說了兩句放開,也再未有此前激烈的掙紮。楊震見狀,便鬆了手,隻是未離半步,一直跟在她身後,若安寧有任何自傷的行為,楊震也可立刻止了。
安寧隻是淡淡地向外走去,軍杖仍然未停,那聲音像是為安寧走入死亡的戰鼓,直到她走進外院行刑處方息。
“讓開。”
行刑的軍士看著麵如枯槁的公主,渾身一顫,又見其身後的統領向他們揮了手,便皆左右退開。趴在刑床上的顧心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後背幾處竟已隱約可見森森白骨,顧心也早已暈死過去,可仍是麵目和順,像沒有絲毫疼痛一般。安寧俯身跪坐在刑床前,用破爛的衣襟為顧心拭了額間的汗與嘴角的血跡。然後俯身上前,像她以前一般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耳語道:
“顧心,我來陪你了,我們一起陪伯父伯母,還有我娘,好嗎?”
安寧仿佛聽到了顧心也像此前一般乖乖地說了句“好”,她欣然地笑了,就這樣一直靠在顧心身側,再也沒走。
不到半刻,興和宮的死寂再一次被打破,可此次不是陛下的怒吼與安寧低言,卻是楊震和皇後的驚叫。
“安寧,安寧!安寧你醒醒!太醫,太醫在哪?”
“陛下,陛下!太醫!李琳!快!”
楊震與皇後的驚聲呼喊甚至是齊聲而出的。楊震於外院見安寧靠在顧心身側久久未動,不禁上前去扶,可一扶方覺安寧的身上竟是冰涼,唬的楊震立馬去探她的頸脈,脈搏微弱得幾乎未可覺知,楊震立刻大喊,抱起安寧便衝向殿內。而皇後於內院突然驚喊,則是見戰紘忽地身向前傾,口吐鮮血,登時暈厥。屋裡院外頓時亂做一團,而興和宮的死寂亦由此真正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