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再次睜開眼睛已是三日之後的下午。
“阿姆?”
“公主,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安寧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啞得說不出口,便點了點頭,就著阿姆遞過來的杯子潤了些。又覺脖子上有東西癢癢的,便用手去摸,被乳娘攔了,才看到自己手腕上纏了紗布,脖子上好像也有,腳腕也是這般。
“公主莫要抓撓,癢時便是傷口快長好了,此時最要注意,萬不能留下疤痕。”
安寧慢慢地回憶此前發生了什麼,一幕幕的衝撞使安寧頭疼,而讓她即刻恐懼起來的便是顧心在刑床上血肉模糊的樣子。他死了嗎?可怎麼自己還活著,這是幻覺嗎?她明明陪著顧心一起死的,怎麼會在這裡?
“顧心呢?他死了嗎?阿姆,顧心呢?”
乳娘聽到“顧心”兩個字,登時嚇得跪倒在地:
“奴婢不知,奴婢不認識。”
“興和宮的禁衛顧心,阿姆怎麼可能不認識,他在哪?他是死是活,告訴我!”
“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瑩兒,瑩兒呢,叫瑩兒進來!
外麵的人聽公主在裡間傳喚,魚貫而入,跪地等待公主吩咐。安寧見七八個侍女盈盈參拜,可一個都不認識,更沒見著她的貼身侍女瑩兒夢兒。
“瑩兒去哪了?夢兒怎麼也未見?李司儀呢?”
自己今日這般情狀,李司儀怎麼可能不在身邊守著。
“公主,李司儀在女官中是年齡最長的,陛下念其多年侍奉公主有功,準其出宮養老。瑩兒夢兒也都到了年齡放出去了。”
李司儀剛四十不到,如何就去養老?瑩兒夢兒和自己一樣,也隻不過十五六歲,哪裡就放出去了。忽地一個念頭閃現在安寧腦中,又接著問道:
“那廚房的孫伯,采買的靜兒,禁衛陳玄,也都放出去了?”
“是,都放出去了。”
“他們都死了嗎?”
乳娘聞言,又嚇得半死,連忙搖頭道:
“他們沒有,他們沒有死,公主。”
“他們沒死,那是隻有顧心死了。”
“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阿姆隻是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其它人更是什麼都不知道,全都伏在地上。安寧便也不問了,她複又躺下,知道那些宮人的結果,不是死了,便是生不如死。李司儀照料自己多年,那位陛下該不會連她都殺了,隻是不到四十便攆出了宮,又妄說什麼養老呢。還有瑩兒,夢兒,和興和宮上上下下五十餘人,皆是她對不起的人。想起這些,安寧不禁流下淚來。乳娘見狀,立刻拿了絹帕拭淚勸慰安寧。說她現在身子弱,太醫囑了萬不可心思鬱結激動雲雲。安寧也皆沒聽清。她現在隻想知道顧心的生死,若是他活著,她便守著他,若是他死了,她便也陪著他一起死。可她如何能見到顧心呢?無論是仍有溫度的肉身,還是冰冷的屍體。
“稟公主,楊統領奉陛下之命前來探望公主,已在外院候著了。”新來的侍女戰戰兢兢地稟報,卻始終未聽得公主的回應,心下又一陣驚顫。現在興和宮上下除了公主的乳娘,皆是新換的宮人,且來之前便被訓誡了諸多禁忌,一不小心即是身死株連之罪,因此公主未醒前宮人們每日已如履薄冰,待她醒來後更是謹小慎微,不敢絲毫懈怠。那侍女待了好一會兒,終於得了命令,去引了楊統領進來。
那日楊震抱著氣息遊離的安寧進了屋內,又見陛下亦氣鬱吐血,整個興和宮都陰雲密布。好在除了李琳,太醫院的多位醫官也已早早被陛下和皇後宣至興和宮準備為回宮的公主醫治,因此還不至於救治不周。李琳在陛下吐血時便在屋內,已立刻為陛下施救,且戰紘隻是當日憂慮過重,又長時間怒意不止,遂急火攻心,隻待將鬱血吐出,反而血氣通暢,故而先令其它太醫輪番診脈,確定了單子,便讓人熬藥去了。隻是安寧的情況更加嚴重,她本就身體不足,既有外傷,又多番受驚,經曆了各種生死離彆,悲怒交加,心思鬱結,亦無甚求生意誌,最初連藥物都喂不下,隻靠參片提著氣。待後來李太醫施針後,才慢慢咽了些藥,待第二天淩晨,方脫離了生命危險。戰紘當日夜裡便醒了,知太醫正在急救安寧,又險些暈厥,不顧皇後太醫的勸阻,去安寧的屋子裡一直看著,命李琳務必救得她的性命,直至確定她無甚危險,方才去睡了半個時辰,便上朝去了。當天上午大理寺卿申達彙報了密案一行人的身份信息,為首之人果真是刑部總事魏書的弟弟,還有二人是魏府家丁,除此之外的五人皆是魏書之弟魏平生糾合的一眾市井無賴。當即命人抄了魏府,嚴審魏書,又責令暗衛營調查其羅織在宮中的勢力網,牽扯了一大批人入案,後將魏書滿門抄斬,所涉宮人亦皆問斬,擄劫公主的七人也被秘密處以剮刑。此案方是徹底了結。安寧未醒之時,戰紘便派楊震每日去看兩次,一來問及太醫安寧的傷勢,二來防止安寧醒來情緒激動,著楊震勸慰。今日上午楊震來時太醫報下午公主定可轉醒,遂楊震下午便早早來候,讓侍女待公主醒後再行通報。
楊震進屋後,發現安寧正趟在床上,帷幔亦遮著,便也未上前,隻在門口處見了禮。聽到安寧讓乳娘拿了木蹬,方進前坐了下來。安寧又命所有人都出去,才說道:
“顧心是死是活?”
“臣不知。”
“我要聽實話。”
“臣確實不知。”
“顧家父母呢?”
“去傳旨的宮人到顧家之前,已經死了。”
“如何走的?”
“其母許是急症,其父服毒。”
“
“回去告訴陛下,顧心無論是死是活,我都陪著。”
“安寧——”
“楊統領若無事便退了吧,我累了。”
“公主好好休養,臣告退。”
楊震走至門口,猶豫了一陣,又轉身道:
“安寧,我父親去世之前,跟我說了些你母親的事情,你什麼時候想知道,我便隨時說予你聽。”
楊震說完,剛要離開,隻見安寧坐起身說道:
“你說,我聽著。”
楊震便把從父親處聽到的主母生前和身後的一些事情都說予了安寧,隻是略了自己父親被陛下下獄之事,以及姑母被封妃的原因。
“你既早就知道,為何不告訴我。”安寧聽完,過了一會淡淡地問。
“父親和陛下皆叮囑過,說以前的事太苦,皆不忍也不敢提起。”
“楊伯伯說過,我和我母親長得像嗎?”
楊震的心顫了一下,猛然抬頭看了眼帷幔裡的安寧,見她依舊那樣坐著,沒有任何變化,便複又低首答道:
“父親說過,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
過了許久,安寧趟下了,楊震見安寧貌似已經睡著,便輕聲起身向外走,還未走出,又聽安寧說:
“回去告訴陛下,他錯過了我母親,但我不會錯過顧心,死生都不會。”
之後的幾天,戰紘仍派楊震每日都過來,但安寧隻讓侍女問有未有顧心的消息,若沒有便不見。興和宮上下被嚴禁提及顧心,遂那侍女一開始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隻得問候在外院的楊統領說公主問若有那人的消息便讓統領告知,否則便請統領回去同陛下說此前說過的話。又過了三日,安寧便開始以各種方法尋死,嚇得乳娘和一眾宮人白天黑夜地守著,寸步不離。第一次是拿著剪刀割腕,好在屋外的侍女聽到裡間突然沒了動靜便進去看,這才未傷及經脈,從那以後,安寧便經常要跳池子跳井跳假山,找繩索栓房梁勒脖子,淋雨受涼不吃藥,不喝水不進膳不起床,凡是能作踐自己的方法,她全都試了個遍。弄得興和宮上下每日驚心動魄,連續幾天都有宮人驚累得暈厥。但即使這樣,安寧從未去過戰紘的宮中當麵問顧心的事,戰紘也從未去興和宮看過已將自己折騰得不成人樣的安寧,隻是隔一兩日派楊震來興和宮,卻未曾見到過安寧的麵便回去了。一日楊震又受命前來,原本侍女正要按慣例傳了公主之命讓他回去,誰知就聽院內的人大喊:“快來救人,走水了,快救公主!”楊震聽聞,飛一般地越過侍女向裡跑去,一看幾個宮人內侍圍在廚房外大喊公主開門,而廚房緊閉的門窗縫隙裡已有青煙散出。楊震大喊讓眾人躲開,嘭地一腳將門踹開,見一瘦弱不堪的人倒已倒在爐火旁邊,周圍有些廚具也都正燒著,他上前抱著人就向外衝,剛要放下折返回去救安寧,卻聽眾人正喊著快送公主回房,定睛一看,剛剛那個瘦骨嶙峋的人竟然是安寧,若非宮人喊叫,他全然認不出這竟是以前那個皮膚晶透,眼睛閃爍,熱情洋溢,笑意盈盈的安寧。待尋了太醫救治,確認安寧無事後,楊震方回了戰紘書房,倒頭便拜,聲音哽咽地對陛下說:
“臣鬥膽請陛下將顧心的情狀告知公主,無論死生,都讓公主知曉吧。公主現在每日用儘各種方法折磨自己,臣這幾次去興和宮看望,皆未得見公主。今日卻恰逢公主將自己關在小廚房中放火,眾人發現時已煙味四起,臣不得已冒昧闖入將公主送出,才見公主已形容枯槁,瘦弱不堪,病容十足,再這樣下去,公主必然出事,求陛下將顧心現狀告知公主吧,至少能讓公主不似現在這般樣子。臣求陛下了!”說完又拜了幾拜,伏地不起。
“你說朕若告訴她那罪人已死,寧兒會怎麼樣?”戰紘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柳枝,雖是未到八月,卻已有落葉偶然飄下了。
“臣不知,但臣知道,若公主聽不到顧心的消息,再過幾日,公主定會神思枯竭啊陛下!”
戰紘看了看眼前的楊震,過了好一陣,方說道:
“你去告訴寧兒,顧心未死,隻待她何時將自己的身體養好了來見朕,朕便讓她與顧心相見。”
楊震聽罷,欣喜若狂,剛要謝恩,卻又猛地想起什麼,又伏地說道:
“臣萬死以問,陛下此言是否為真,若到時公主發現期待落空,必會再出事端,隻怕更難控製。臣僭越失禮,請陛下降罪!”
“你問得好,告訴寧兒朕言出必行,讓她放心,你也可放心。”
“臣不敢,臣罪該萬死!”
果不其然,在安寧再三確認楊震轉述的皆是事實後,便再不尋死,而是每日按時吃飯睡覺,定時按太醫所說去院外曬太陽,蕩秋千,精神好了還去皇後殿中看如兒。興和宮的宮人見公主如此,終於放下心來。公主的乳娘也終於不用整日以淚洗麵。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安寧於一日早朝散後,終於去了戰紘書房。剛進院內,在外侍奉的內侍便迎上來說了好多吉祥話,無非是公主近日精神大好,陛下聽了甚是高興之類的話,安寧均未言語,行至門口,內侍將門打開施禮請公主入內,卻見公主一動未動,對內侍說煩請他去通報,內侍笑著回應公主說陛下此前吩咐過公主進出書房一律無需通報。但見公主仍在殿外候著,不得以才先進了裡間,後又折返回來說陛下請公主入內,安寧聽罷方進了門。
“參見陛下。”安寧施了個全禮。
戰紘多日未見安寧,看著眼前的人瘦弱了不少,安靜了不少,禮數周全了不少,可隻是不像他的女兒,更像個疏離的大臣,原本期盼的目光也頓時暗淡下來。楊震在戰紘身側,見安寧已精神了很多,心下自然欣喜,但聽到安寧當麵竟也隻稱陛下,卻是一緊。
“你瘦了不少,起來吧。”
“請陛下履諾,我要見顧心。”安寧並未起身,冷言應道。
“朕會讓你見他,你起來!”戰紘聽到安寧言語,怒氣已是露出二三。
安寧聞言起身,但並不說話。
“宮裡的慧安殿,是為你母親所建,你若有空,便去看看。那裡麵有你母親的畫像,還有她生前穿過的盔甲衣物。”
安寧聽畢,定了好久未言,過了好一會兒,方又跪下施禮。
“謝陛下。”
“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取的。你的生辰——是八月初二。”
安寧低首輕顫,也是過了許久,又拜了一拜。
“謝陛下。”
“你記住,你的命是你母親用命換的,不是那個罪人的。”
安寧未言一語。
“你再記住,你的命也是朕給的,朕不讓你死,你便不許死。”
安寧亦未有言語。便這樣僵持了許久,戰紘方言:
“你回去吧,平日飲食多進些,有什麼喜歡的就和你阿姆說。”
“我何時能見到顧心?”
戰紘忍了忍,說道:
“明日上午,會有人帶你去見。”
安寧立即施禮道:“謝陛下。”便起身向外走去。臨至門口,又轉身向屋內說道:
“我會和顧心生個孩子,若我難產而死,我會告訴顧心,孩子的命是他自己的,不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