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 / 1)

兩人又少逛了會兒,安寧便催著要去顧心家,顧心見躲不過,自己也著實想念爹娘,便想帶安寧回家稍作歇息後就立刻回宮。安寧知道自己身份不便,所以跟顧心商量去家裡時隻說自己是瑩兒,勿要驚擾二位老人家。顧心家離集市不遠,隻隔了一兩條街。快到家時,顧心沒有此前回家的欣喜,反而感覺到緊張,從小到大,他從未在爹娘麵前說過謊話,因此心裡一直默念如何編說這次出宮的事情,隻怕爹娘懷疑。安寧心下則滿是期待,她想知道顧心從小生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想見到顧心的爹娘,他們定是既善良又勤勉,和爹爹寵愛自己一樣疼愛顧心。事實亦是如此。還未入門,安寧便透過柵欄看到個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中間撲了一段石子路,兩邊種了些花草,院子右邊圍欄裡有幾隻雞鴨正咕咕地吃食,旁邊立著的便是顧心之前說過的逗得自己哈哈大笑的毛驢,毛驢是顧心父親上山采藥的夥伴,聽顧心說他小時曾被它踢過,因此有好一段時間的噩夢都和驢有關。此時那毛驢被卸了鞍套,正自在地吃草,安寧看著便想到顧心小時候被它在夢中嚇醒的場景。院子左邊花草後有幾張案桌,上麵鋪滿了在晾曬的藥材,安寧雖從小對藥深惡痛絕,但卻覺此時庭院的藥材在太陽曬過之後竟有種淡淡的草香味。庭院後便是兩間正房,有一間的門還開著,安寧知道顧心的爹娘此刻定在屋內,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兒子會這時出現在家門口。顧心定了定,安寧見門並未上鎖,可顧心卻立在門外不動,便直接上手推開了門:

“怎麼不進?”

“我有點緊張。”

“怎麼,還在怕那隻驢?”安寧小聲笑了一氣,便先著顧心進了門。屋裡聽到院外的動靜,也走出人來。安寧隻見走來的婦人雖衣著樸素,白發絲絲,但滿麵慈祥,一見麵相便知是顧母。婦人見是一陌生少女,以為是來買藥問診,和藹問道:

“姑娘是——”

話正說了一半便愕然止住,看著自己身後的人兒大驚道:

“心兒?!!”

安寧也順勢轉身,隻見平時堅強如斯的人如今雙眼泛紅,拜倒在地,激動不已:

“娘,兒回來看您了。”

顧母見是兒子,越了安寧,立刻快步到顧心麵前,將他扶起仔細上下看顧,卻早已淚眼婆娑。安寧見狀,默默地退到顧心身後,靜靜地看著母子重逢的場景,她從顧母眼中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光芒,她知道這是母親對子女獨有的目光,和皇後看如兒一樣。此時安寧想,若是自己的母親沒有去逝,會不會也是這樣看著自己。怔忡中,又聽顧心喊道:

“父親!”

顧父聽到妻子大喊心兒已是一驚,便快走出來,見兒子果真回來了,心裡大喜,立馬也走上前去。顧心上次歸家,正因父親出差在外,無法照料母親,遂四五年來第一次父子重逢,見父親已蒼老許多,心下自責愧疚,又重重跪地,哽咽道:

“兒子不孝!”

“快起來,起來。”顧父彎腰扶起顧心,看著兒子儼然變成了大人,又想起此前聽說兒子受過重傷,知道這幾年他定是吃了很多苦,也不禁眼角濕潤,感歎了一陣,方見顧心身後立有一女子,心下疑惑,又想著兒子怎會此時回來,還帶了一位女子,急問道:

“你怎地這時回來,可是出了什麼事?這位姑娘是?”顧父知道禁衛在職期間絕不可有家室的規矩,看這姑娘不像是普通人,定是宮中的貴人,不禁擔心兒子是否在宮裡惹下了禍事。

“我——她是——”顧心剛剛見到父母情緒激動,又聽父親急問,突然哽住了,此前編好的事一個字也未能說出口。安寧見顧心如此,知他在父母麵前說不出謊話來,便順勢向前走了一步,福了一禮,應道:

“伯父伯母安好,我是興和宮的婢子瑩兒,興和公主派我和顧衛出宮采辦的差事,且公主知曉今日是顧心生辰,特命顧心采辦後可回家看看,下午再行回宮即可,顧衛平日對大家多有照料,因此瑩兒亦想當麵拜謝伯父伯母,若有叨擾之處,還請伯父伯母寬諒。”說罷又深福一禮。

顧心見安寧行禮,忙得去扶,可剛伸出手,又想到安寧行的是宮婢的禮儀,正符瑩兒的身份,兩人即是共事關係,怎可失禮,遂又忙收回手。好在顧母趕忙扶起,先謝了公主之恩,又誇讚瑩兒俊秀有禮,方請進屋內。正值晌午,顧家亦剛做好飯菜,趕上兒子與共事的宮人回來,顧母填了碗筷,又去廚房做了幾道平日顧心愛吃的簡易小菜,還煮了生辰必吃的寬麵,不一會桌上便擺滿,四人坐定。顧心以茶代酒敬了父母,安寧也隨後起身敬了二老,並問候伯父伯母的身體。顧父話不多,隻先問了顧心之前的傷勢,聽顧心回應已徹底痊愈,又偶爾問宮中差事做得如何,後再問及公主如何得知顧心生辰,顧心也都略略答了。而顧母則細致入微,說剛剛還和顧父念及今日是心兒生辰,沒想竟可見到心兒回家,直感慨公主寬仁。安寧接話說是顧衛曾舍命以救公主,公主也一直感念於心。顧母問顧心最近在宮中可吃得好,睡得好,此前的傷可烙下什麼病痛,言語間滿是舐犢之情。又問了瑩兒是哪裡人,何時入宮。安寧此前和瑩兒閒聊時知道些瑩兒的身世,便半真半假的應了。顧母聽安寧說自己是從小送入宮中的,滿眼心疼,隻歎苦了這樣一個小姑娘,便拉起安寧的手說等到年紀出了宮,定要稱年輕找個疼你的好人家,還邀請安寧出宮來家裡玩兒。安寧感知到顧母手上暖暖的溫度,看著十分心疼“瑩兒”的顧母,竟幻想出了自己母親的模樣,也許天下的母親都有一雙溫暖的手,能暖到任何人心裡去的手。顧母還一直勸安寧多吃些,說雖然不比宮裡的精致,但自家飯食總是香的,讓她勿要客氣。安寧第一次在宮外吃飯,雖沒有瑩兒在側侍奉有些不適應,但見顧母十分熱情,便不顧及那許多,直用筷子夾了吃,覺得味道很好,且這裡沒人拘著她該吃什麼,吃多少,如何吃,故而安寧也自在地挑了自己喜歡的多進了些。顧心怕安寧吃得不慣,也不方便幫她布菜侍候,又恐母親的熱情會唐突到安寧,遂隻取了母親做的點心略有歉意地拿給她,安寧對他笑笑,也一並都吃了。顧父吃完後,又問了顧心此前受傷吃了何藥,並讓顧心隨他去西屋,讓他看看傷口到底如何,顧心推拒說傷口已愈,讓父親不必憂心,奈何顧父堅持,安寧雖聽太醫說顧心的身體已回複如初,但知顧父本是醫者,亦是舐犢情深,便勸顧心聽顧父之意,勿讓伯父憂心。顧心遂起身去了,顧父囑托顧母照顧好客人,順手將屋子裡的門窗關上,走至西屋,又將門窗關好。顧父用手按了按他的左肩,又動了動顧心左臂,確認隻是留了些傷痕,但筋骨已養好,知確實無礙。顧心想著自己受傷已一年有餘,卻仍讓父親如此擔憂,心下又生愧意,整理好衣著,跪伏於父親麵前,鄭重言道:

“兒傷病已愈近一年,亦讓父親憂心了一年,是兒的錯,兒以後定時常給家裡寫信,讓父親母親知曉兒一切都好,請父親勿再為兒擔心。”

顧父看著跪在麵前的顧心,若有所思,過了許久方言道:

“心兒,和你同來的那位貴人是誰?”

顧心未曾想到父親會如此問,心下大驚,努力定了會神,方言道:

“是興和宮的侍女——瑩兒。”

“你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顧父的聲音已略有顫抖。

顧心聽到父親的聲音,抬起頭,卻不敢看父親,什麼也沒說出口。

“宮中的侍女再知禮儀,也不會是這樣的談吐氣質,為父雖未去過宮裡,但行醫多年,閱人無數,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你休要再說謊,她是誰?是宮中的女官,還是世家子女?”

顧父在門外初見那女子,便覺貴氣,再聽其言語,見其禮儀,知她定是大家教養,絕非婢子。更讓他驚心的是,他見那女子與心兒之間實有感有應,言及心兒時,女子神色表情難掩欣喜,而心兒也一心看顧於她,這二人雖表麵客氣有禮,但關係絕不一般。思及此,顧父猜測顧心可能年少氣輕,與哪個世家女子或女官有了私情,想著定要勸他懸崖勒馬,勿將禍事闖大。禁衛營紀律相當嚴明,為防止他們與宮中侍女或官員女子勾結,以致惑亂皇宮,結黨營私,禁衛無論在職或退職時均不可私自定情結姻,其家室皆在出宮後由禁衛營安排相應品類的官員之女,若有違背則是死罪。顧家隻有這一個兒子,顧父斷不能讓顧心誤入歧途。

“——”

“說話!”顧父壓低聲音,卻已是竭力怒吼。顧心從未見父親如此震怒,再不敢隱瞞父親,隻得據實相告,暗啞答道:

“是公主。”

“誰?——”顧父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以為是自己恍惚錯聽了。

“是興和公主。”

顧父聽到興和公主幾個字後,已站立不住,嘭地向後倒去,幸好身後有案桌撐住,又有顧心及時護住,才勉強坐在旁邊的椅櫈上。

“父親,你——”

“啪——”

顧心見父親直直向後倒去,嚇得一身冷汗,立馬上前護住,待扶父親坐下,便焦急地詢問身體是否傷到,誰知還未出口,便迎來父親一個極響的巴掌。顧心臉上一片火熱,而心下萬片冰涼。顧父中年得此獨子,心疼他小時身體單薄練武不易,又向來孝順懂事、勤勉刻苦,從小到大,顧父從未對兒子動過半根手指,這是他第一次打兒子,也是唯一的一次。

“逆子!你——你竟敢——”

“父親息怒!兒子不孝!”顧心早已心如亂麻,他從未想到帶安寧來此會被父親識破,亦從未想到會引得父親驚雷之怒。

“你和公主,你們——”顧父此時已字不成句,一個禁衛竟敢對公主用情,還挾其出宮歸家,這早已是死罪無疑,這逆子——

“公主命我隨行出宮,是我思念父親母親,才挾公主前來,父親勿再生氣,兒子立刻護送公主回宮便是。”顧心見父親已氣鬱如此,再不敢多說,隻半真半假地胡編一通,想讓父親息怒。

“還在騙我——知子莫若父,你對一個女子的心思,為父看不出嗎?你——你這是往死路上走——,咳咳——”

“父親——”顧心心底最隱秘的地方瞬間被至親掀開,已愕然無語。他以為他隱藏得很好,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剛剛,他一直將這份情感隱藏在最深處,隻有和安寧單獨在一起時,才會隱隱透出。原來隻是捉襟見肘,遇到至親,又能隱藏得了什麼?顧心方才想到自己讓父親經曆了什麼樣的震撼與驚痛——自己的獨子——一個小小禁衛竟敢勾結一國公主出宮,這必然是死罪。在父親那裡,兒子雖現在還在眼前,但卻必死無疑,這是誰也無法承受得住的痛苦。他不知如何麵對父親,亦不知如何向父親解釋自己與安寧的點點滴滴。

“是——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教好你,對你過於放任,方讓你養成這不被拘束的個性——都是我的錯——”顧父不知再怎地麵對這個局麵。

“父親,兒子不孝,是兒子不孝!”顧心心痛不已,他怎能將生他養他愛他育他的父親逼得如此,跪伏於地,疾首痛哭。

“你是不孝!大不孝!你動情之時,便不想自己,也不想想因為生你再不能孕的母親嗎?你一個禁衛,敢去勾結大興陛下最寵愛的公主,敢挾她出宮去自己的家裡,這等罪過,是想斷了我顧家的血脈,是想將我和你母親都要害死嗎?”

“父親,我,我沒有——”顧心聽了父親所言,五臟俱焚,他從沒想過,從未想過自己和安寧的秘密會累及到爹娘,可這從未想過的事,就像紙覆蓋的懸崖,隻要被戳破一個洞,就會掉入萬丈深淵。是啊,若是這秘密的泡沫突然破碎,他可以粉身碎骨,但他無辜的父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對他有生養大恩的父母絕對不能因自己的錯誤而受到牽連,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你沒有什麼?!——你這逆子,若還有一點點憐惜你的母親,憐惜顧家,就立馬去送公主回宮,徹底斷了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顧心也隻是發愣,不該有的心思,這確實是自己不該有的心思,是自己的家人承受不起的心思。

顧父見這逆子竟還楞在原處,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顧心見狀,立馬起身為父親按壓人中,將窗子打開通氣,又喂了些水,好大一會兒,才見父親神智如初。顧父轉醒,顫顫地說:

“你若真想我死,便繼續胡作非為,我隻不過去地下向顧家祖宗請罪,便是斷後,也沒有你這個不孝子罷了。”

顧心見父親因自己再三暈厥,又思及自己從未想到所作的一切會罪及父母,早已肝膽俱裂,恨不得自戕謝罪,又聽父親已然心灰意冷之言,痛哭跪倒,近乎抽搐地說道:

“父母之恩,顧心本無以為報,又犯此不孝大罪,罪該萬死。兒子知錯,這就護送公主回宮,恪儘職守,隻待十年後出宮,再以死謝罪。”

“你——你若真能如此——便待平安出宮,成家立室,方才是謝了罪。我已不敢想得這樣好,隻盼你——盼你能不往死路上走——你明白嗎,心兒!”

“心兒明白,心兒明白,爹你慢些——勿要再動氣了——”顧心見父親氣脈不通,臉色青紫,嚇得魂不守魄,心思一片空白,隻會順著父親的胸腔送氣,全無它法。

“櫃子——藥——快——”

顧心聽罷,立刻去找,見一綠色瓶子,馬上倒出幾粒喂了父親吃下,又順了幾口水,過了一會,方見顧父臉色恢複,才稍有心安。

“父親,您的身體——”

“人老了,總有些毛病。待會你出去,尋個理由便回宮去吧,勿要嚇到你母親。她若知身旁的人是公主,就算想不到彆的,也會駭出病的。我有些累了,就不送你們了。”

“是。”

“心兒,該說的為父已經說了,你的路,你自己選吧。我隻盼著你能平安,盼著我們一家人能平安。”

顧心聽罷,跪地拜了三拜,顫聲說道:

“兒子不孝,惟願父母平安,父親千萬要珍重身體。”隨後起身,整了整儀表衣衫,拿了個帽子遮了右臉,準備去東屋辭行。

顧心回到東屋,見飯菜已撤,見母親和安寧二人正在桌邊敘話,便低首走到桌前,向母親拜去:

“母親,時辰不早,心兒有職責在身,需得回宮複命,心兒不孝,望母親珍重身體,心兒有空再回來看您和父親。”

顧母見狀,忙起身扶顧心,說道:

“既是如此,你和瑩兒快回宮吧,萬勿耽誤了公主的差事,公主如此寬仁,你定要儘忠職守,全力護衛。”

顧心怕母親見著自己紅腫的麵容,又退了一步,低首鞠躬道:“兒子明白”。

安寧見此也立馬向顧母施禮道:

“伯母萬要保重,待瑩兒出宮時再來看望伯母。”

“好瑩兒,你也保重。哎呦,等等,這個拿著,這是我做的點心,心兒最願意吃,不知道你們來,做得不多,你們帶回去隨便分分。等下次我再多做些,給你們多帶點。”

“謝謝伯母,剛剛顧心拿給我吃了些,特彆香,伯母的手藝真好。”

“哎喲,你這小嘴兒可真甜,好了,快回去吧。你們都在宮裡當值,雖然尊貴,也很是辛苦,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啊。”

“知道了,伯母勿要擔心,顧心好著呢,我們都好著呢。伯父伯母也好好照顧自己。”

顧心先一步出了房門,顧母和安寧也出來了,顧母要叫顧父出來送,被顧心止了:

“父親剛才與心兒閒話,有些累了,便睡下歇著了,母親亦勿要再送,兒子這就回了,萬請母親保重。”說完便又拜了三拜,抬頭看了眼母親,又轉瞬低首,顧自走了,安寧也福了福,道了句“伯父伯母保重”,便隨著顧心走了出去。顧母也跟了上來,走至院門口,又揮了揮手,向著已經走遠的安寧和顧心喊道“心兒,注意身體,你們都保重啊。”

安寧聽到顧母的喊聲,亦轉身揮手,喊道“伯母珍重”,她看著顧母遠遠的身影,又看了看手裡拿著的點心,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待再回頭,見顧心已走出了老遠,立馬跑著追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