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1 / 1)

元宵節已過,但未出正月,宮裡各處仍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楊妃正在興和公主的寢殿中與安寧說笑。她很喜歡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安寧在自己住處養病的那些天,是她來宮裡一年多裡最開心的日子。陛下並不經常去她那裡,但即使在少之又少的見麵中,楊妃也總能感覺到陛下在看她時,好像在看另一個人,她知道自己或許就是一個替代品,那就做個替代品吧,至少能讓哥哥從牢獄中走出來。皇後亦是寡淡之人,也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後宮清冷得像冰窖,隻有安寧這裡是溫熱的。她今日做了杏仁酥給安寧帶來,安寧開心地一邊吃,一邊給她講在畫本中看到的故事。

戰紘剛剛召見了大學士,拜其為興和公主的老師,等正月過後每日上午為安寧授課。朝事已畢,他便踱步去了安寧那。聽到屋內有笑聲,戰紘示意不讓宮人通傳,自己走進屋裡。

“妾參見陛下!”楊妃對著門坐,正看到陛下進來,慌忙見禮。

“父皇!”安寧從靠椅上跳下,瞬間跑去抱住父皇。

“在說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戰紘抱起女兒,看著她開心的笑容。

“我在聽楊妃娘娘講小兔子的故事呐!父皇,楊妃娘娘做的杏仁酥可好吃了,父皇快嘗嘗。”說著就拿起桌上的杏仁酥往戰紘嘴邊喂去。

“嗯,味道確實不錯,楊妃辛苦了。”

“妾不辛苦。”楊萍在戰紘麵前的話總是很少。

“你過來坐吧。”

“是。”

“年裡見過家人了嗎?”

“回陛下,內宮家宴時見過嫂子。”

“楊複還在養病嗎?”

“是。”楊妃進宮後,去牢中看望了自己多年未見的哥哥。見哥哥由於獄中陰冷引發多年征戰留下的病症,膝蓋與腳踝已潰爛,正常走路都成困難,心中十分不忍,於是懇求陛下看在楊複曾忠心護主的情麵上,可以讓其回家中養病,她願替兄長受罰。戰紘未曾想到昔日與他征戰沙場的近衛統領竟因在獄中成了這樣,遂特赦了楊複,並命人整修一處園子為楊府,賜予了楊家。自從西域之戰結束,戰紘就再未見過楊複,他無法想象楊複被病痛折磨,行走不便的樣子。

“安寧,楊妃家裡有一個會武劍的哥哥,你想不想去找他玩?”

“我想我想,從來都沒有哥哥陪我玩,父皇,我能和他一起武劍嗎?”

“你又不會,隻能在一旁看著。”

“可以讓哥哥教我啊!”

“楊妃,今日無事,隨朕一同去趟楊府吧。”

“是,謝陛下隆恩!妾這就讓人通知哥哥恭迎聖駕。”楊妃聽到陛下要去楊府,心下十分感動,楊複被赦回府後,楊妃就再沒見過哥哥,也隻在家宴中匆匆見過嫂子一麵,未能說得幾句話,不知他們過得好不好。陛下能帶自己回楊府,這是從未有過的恩澤。

“不必了,我們直接去便可。”

“是。”

一行人到了楊府門口,侍衛方上前告知門衛,守門知是陛下駕臨,立刻將門大開,跑去院內通報。戰紘剛踏進院內,就看見婦人攙扶著架著拐杖的丈夫,領著身後的一行人急切地向門口走來。他有些恍惚,麵前這個靠拐杖行走,頭發有些發白的人真的是那個在沙場向之披靡的楊複嗎?

“草民楊複叩見陛下,叩見楊妃娘娘。草民接駕來遲,請陛下賜罪!”

“將你哥哥扶起來吧,不用多禮了。”

“是。”楊萍將激動到顫抖的哥哥扶起,眼中透著紅潤。

“謝陛下,謝娘娘。”楊複萬沒有想到此生還能得見主君,更沒想到已是陛下的主君竟能親臨一個罪人的家中,接到守門通報的那一刻,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戰紘剛要移步屋內,就聽到安寧的聲音:

“你就是會武劍的哥哥嗎?”安寧想著父皇說這裡有陪他玩的哥哥,便一直在兩側的人群中尋找,當她看到婦人旁邊安靜跪著的男孩時,就立馬掙脫了李司儀的手,跑到男孩麵前問道。

楊震先是看到一雙精致的小黃靴立在他身前,聽道問話時,抬首起身,看到身前和他跪姿一樣高的女孩,正用一雙漂亮的眼睛看他,期待著他的回答。

“我會武劍。”楊震隻答了會武劍,因為自己沒有妹妹,因此應該不是她的哥哥。

“那就是了,我想和哥哥一起玩,哥哥可以教我武劍嗎?”安寧開心地笑起來,那笑容讓楊震覺得她說什麼,他都會答應。

“我——”楊震剛要回答,隻聽陛下回身道“寧兒,進屋再說,外麵冷。”李司儀立馬上前緊了緊公主的衣帽,牽著她的手隨陛下走進屋內,安寧走時轉過頭來又向男孩說了句“一會兒我們一起玩兒噢!”

楊複側立在一旁,看著從身前走過的女孩,心裡一顫。他知道陛下雖有皇後妃嬪,可孩子卻隻有一個,就是主母留下的興和公主,陛下竟帶著她來了楊府。

陛下與楊妃入座後,李司儀侍奉安寧在左側坐下。楊複又重新見禮問安,戰紘命近衛扶起賜座。

“還在吃藥嗎?身子可比之前好些?”

“回陛下,承蒙陛下恩澤,草民一直在服用太醫開的藥,已比之前大好了。”

“朕想著你妹妹自投奔於你,你們也未能相見幾次,如今你身體不便,不能進宮,便讓她來此看看你。”

“多謝陛下體恤,草民有愧陛下聖恩。”楊複在牢中聽獄頭恭喜自己的妹妹成為楊妃時,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充滿驚異與疑慮,他不明白為何多年未見的小妹會一朝被陛下封妃,而且自己身犯重罪,小妹作為陛下的妃嬪又如何自處。直到他在牢獄中見到已成為楊妃的妹妹,一切才豁然開朗。小妹的那雙眉眼和主母十分相似,陛下思念故人,故而將小妹留在身邊。他為陛下對主母的深情感到心疼,也為小妹成為他人的影子感到痛苦,而這一切源頭都指向自己,若自己當初決策正確,這些就都不會發生。楊複一想到小妹此生的幸福斷送在自己手裡時,心裡就無比的愧疚。然而此次見陛下帶妹妹來楊府,且對她照顧有加,楊複心裡的擔子也放下了一些。

“楊妃,以後到年節家宴時,你可自行回楊府看望。”

“妾謝陛下隆恩。”楊妃感激地看著眼前的陛下,雖然他一直將自己當做替代品,雖然他此生都不會讓她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雖然他與自己之間永遠都是疏離的,但此刻的他是真心對待她和她的家人,他不給她自己的溫暖,卻給了她楊家的溫暖。

安寧無聊地坐在那裡,她一直等著那個會武劍的哥哥,可除了之前在男孩身側的婦人進來倒過茶水外,再沒一個人進來了。好不容易看父皇他們低頭品茶,她立刻跳下椅子跑到父皇身下說:“父皇,我想找那個哥哥玩,他怎麼不見了?”

“你呀!”戰紘寵溺地摸摸安寧的頭,對楊複說:“將你兒子叫過來吧,朕也想再見見他。”

“是。”楊複起身應答,示意立在門口的下人去通傳。

“哥哥!”安寧見男孩低首走上來,興奮地喊道。

“草民拜見陛下,拜見楊妃娘娘,拜見興和公主。”自從上次見過陛下後,楊震一直記著這位令他心生敬畏又感覺親切的人,記著他讓自己勤學苦練的訓言。後來父親回府後,他才知道教導自己的陛下是誰,於是更加刻苦讀書練功,加上父母的教導,這一年以來,楊震無論在待人接物和知識武功上的長進都很大。剛剛在外麵,母親告知他那個叫他哥哥的女孩是陛下的女兒興和公主,聽到她熱情地叫自己,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起來吧,這一年來可讀了什麼書?”

“回陛下,草民起初讀了些啟蒙的書,後來跟著師傅讀過《論語》《禮記》”

“劍法的力道練得如何了?”

“回陛下,師傅說還可以練得更好。”

“給他一把劍,讓朕看看。”戰紘示意身邊的近衛,近衛於是將自己的劍遞給楊震。

楊複見狀立刻跪倒言:“陛下萬萬不可,犬子劍術不精,絕不敢在陛下麵前持劍,若傷了陛下,娘娘和公主,草民萬死難贖。”繼而轉頭低聲嗬斥:“逆子還不將劍放下!”

楊震聽到父親訓斥,後悔自己的冒失,慌忙跪地,雙手將劍舉過頭頂。

“你多慮了。”“楊震,讓朕看看你的長進。”

“是。”楊震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陛下,他想在這兩個人麵前證明自己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後退了幾步,抬手起劍,幾招下來,便已氣若山河,行若猛龍,入於人劍合一之境。

“嗯,力道比此前渾厚得多,但不懂得剛柔並濟的道理,確如你師傅說的,可以更好。”

“是,謹遵陛下教誨。”

“哥哥好厲害,父皇,我想和哥哥一起武劍!”

“武劍是男孩的事,不過寧兒想和這個哥哥一起讀書嗎?”

“我想我想,寧兒可以給哥哥講書上的故事!”

戰紘笑著摸摸安寧的頭,轉向楊複道:

“朕已經拜大學士為安寧的老師,下月開始教課,讓楊震陪著一起上吧。”

“陛下,草民 謝陛下隆恩。”楊複跪伏在地,兩行熱淚早已奪眶而出,他這樣一個罪人,又如何承受得起主君一再的恩澤。

“父皇,我可以和哥哥去玩嗎?”安寧實在覺得對麵這個動不動就激動流淚的大人很奇怪,隻想和武劍的哥哥一起玩。

“楊妃,你帶他們出去吧。”

“是。”

戰紘命近衛等人也都退下,屋內隻剩下昔日的黑騎主君與近衛統領,還有長時間的沉默。

“楊複,你起來吧。”

“楊複無顏麵對主君。”當陛下帶著興和公主出現在楊府時,當陛下讓楊震作公主的伴讀時,當陛下再次向以前一樣稱他的名字時,楊複知道陛下已經原諒他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但楊複卻永遠忘不了自己對主君的傷害,他注定在越來越深的愧疚中度過此生。

又是一陣無聲的沉默。

“我從未向安寧提起過她的母親,過去的事,你們也全都忘了吧。”

“主君——”五年以來累積的悔恨終於在此刻揭開了傷疤,楊複的淚水徹底決堤。

“楊震是個可塑之才,你們好好教導。”

“是——”

“你——好好養病,不必送了。”楊複說無顏麵對自己,自己又何嘗知道如何麵對楊複呢?戰紘不想再麵對由眼前的楊複勾起的一團亂麻,那裡分不清是非對錯,卻裹雜了太多的苦痛與悔恨,然而一切都不由楊複,不由自己,不由慧兒,不由叛徒,它是由無情的命運帶來的。他關上門離開了,想把這一切都關住,再不打開。

“嫂子,哥哥的腿可還能轉好?”楊妃帶著安寧和震兒出了正廳,便一直由楊複妻子陪著。

“回娘娘,這半年多一直吃藥調養著,太醫說陰寒時節仍會疼些,其餘天氣都可借拐杖行走。”

“嫂子,你和哥哥於我有恩,不必如此疏離。陛下已赦免哥哥的罪過,又讓震兒作興和公主的伴讀,定是已原諒了哥哥。你們放心,在宮中我會照顧好震兒,年節時我也會回府探望,你和哥哥是我世上唯一的家人,就算為了震兒,你們也一定要照管好自己的身子。”

“萍妹,陛下待你如何?我們知道楊家能有現在的樣子,都是有你的緣故。深宮之中,你必然受了不少的苦,是我和你哥哥對你不住。”

“嫂子這是何出此言?陛下對楊家的一切,是因為陛下與哥哥的君臣之義,我能看出來,陛下對哥哥是心存愧意的。至於在宮裡,哥嫂不必擔心,陛下待我是好的,我也是個信命的人,不會做蠢事的。”

“定要對自己好些,萬事小心。萍妹,真是苦了你了。”婦人並未見過主母,起初楊萍被封妃時,楊複妻子也是一臉驚異,直到楊複被赦,才聽丈夫說通其中關節。他們都知道,以陛下對主母的情義,楊萍的日子即使好過,也隻能是一個影子。而以楊萍細膩縝密的心思,她也定然會感知自己所處的境況。讓這樣一個年方二八的女子獨處如此複雜的境地,作為哥嫂,他們總是心中有愧的。

“哥哥,我叫安寧,你叫什麼?”

“回公主,草民叫楊震。”

“楊震哥哥,你比小草強大多了,你剛剛武劍真厲害!”

楊震聽到公主把草民和小草弄混了,不禁一笑,又因她天真的誇讚害羞起來,他低聲念著“安寧”這個美好的名字。

“楊震哥哥,你可以教我練劍嗎?”

“練劍有些危險,我帶公主玩更好玩的東西吧!”

“好呀好呀!是什麼好玩的?”沒有兄弟姊妹的安寧平時隻有李司儀、父皇和楊妃陪伴,幾乎沒有和她同齡的玩伴。楊震雖長安寧三歲,又自幼謹慎持重,但終究是天真愛玩的孩子,安寧與他一起玩耍,自然開心。楊震稟告母親和姑姑後,便帶著安寧來到書房,拿出他最寶貝的玩意兒。

“公主看這個,喜歡嗎?”

“哇,好漂亮的蝴蝶,這是用紙作的嗎?”安寧從不知道紙可以變得這麼美,眼前一亮。

“嗯,這是我小時候母親做的,我覺得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蝴蝶!”

“那哥哥會做嗎?”

“我做得沒有這個好看,但是——”

“哥哥給安寧做一個吧!”

“好!”

楊震去拿了一張紙,背過安寧折了一會兒,就轉身雙手托著給她:

“這是什麼呀?”

“是青蛙,雖然不如蝴蝶漂亮,但它會跳的!”說著,楊震去伸縮紙上的機關,借助紙的彈性,小青蛙跳出好高,然後乖乖地趴在地上。安寧見狀,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我要讓它跳得更高可以嗎?”

“公主你試試,拉這個,它就可以跳起來了。”楊震見安寧喜歡,也自歡喜起來,不知為什麼,他一見這個女孩的笑容,心就像化了一樣。他想給她做更多好玩兒的東西,這樣她就可以一直這樣笑了。

轉眼正月已過,宮裡傳旨讓楊震公子自明日上午始去宮中作興和公主的伴讀,下午在校場練武,晚上方可回家。一想能作大學士的學生,楊震就欣喜的很,而更令他開心的是,他終於又能見到令他心裡暖暖的安寧了。

“楊震,你跪下。”在楊震梳洗入睡前,楊複命人將他傳到書房。

“父親。”

“你知明日去宮中是作什麼?”

“震兒知道,是去作公主的伴讀,讀書練武的。”

“可知道陛下為什麼讓你去嗎?”

“陛下待楊家好,待震兒好,才讓震兒去的。”

“你要記住,宮中不是去玩樂的地方,你定要比在家裡吃苦百倍,學出個樣子,將來報效朝廷,報效陛下,才不負陛下待你,待楊家的恩典,明白嗎?”

“震兒明白!”

“再有,興和公主雖小,但一見便是人中龍鳳,她是主,你是臣,定要保護好公主,做事萬不可逾矩,知道嗎?”

“震兒知道。”

“你姑姑——好了,你回去睡吧,明日早些起來。”

“父親放心,震兒會去給姑姑問安。父親也注意身體,早點休息。”

楊震回屋趟在床上,依然興奮地不能入睡,他並不知道,楊家會因為自己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