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有女初長成(1 / 1)

一、燭光

“阿姆,這個太苦了!”四歲的安寧始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要喝那些黑乎乎的水,趁著李司儀不在,她立馬向極寵她的乳娘撒嬌,這樣就可以少喝點那個叫藥的鬼東西。她有些害怕李司儀,因為她總會向父皇打報告,明目張膽地細數她的諸多‘惡行’——昨日又未喝藥,今日又去禦花園爬樹,明日又捅了院子的螞蟻窩。雖然父皇聽到這些總會寵溺地抱著她笑,也並沒有責罰她,但她可不想成為父皇心裡的壞孩子,也不想總聽到父皇說:“寧兒,你身子弱,要按時喝藥,不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情知道嗎?”她哪裡弱了,又哪有什麼危險,明明自己比那些螞蟻強大得多嘛!

安寧很喜歡父皇,自從可以穿上小花鞋在地上隨便走了之後,她就總是偷偷地去找他,當然,後麵也總是跟著一群甩不掉的侍女和內侍。她住的地方和父皇很近,有時她會在一個很大很高的屋子裡找到他,父皇坐在上麵,下麵站著好多好多人,他們一邊穿著藍色的衣服,一邊穿著紫色的衣服,那裡她隻認識張恒舅舅,他的官名叫丞相,而父皇的官名叫陛下,還有些人的官名叫侍郎,尚書什麼的。她總能躲過內侍,奔向父皇大大的椅子,拉住他的衣角,父皇便會將他抱在懷裡聽下麵那些人說話。父皇有時也會在一個裝滿書的小屋子裡,安寧更喜歡那裡,因為那裡有毛筆,她可以坐在父皇身邊畫畫,大多數是給父皇畫上很多胡子和眉毛。如果父皇不在這兩個地方,就是去母後和楊妃住的屋子裡了。母後是張恒舅舅的姐姐,但不是安寧的母親,安寧問乳娘她的母親在哪,乳娘告訴說母親在天上,可奇怪的是安寧每次抬頭看天時,隻有白色或灰色的雲、鳥、讓她睜不開眼的太陽,還有蔚藍的顏色,哪裡有人啊。與母後相比,楊妃更好看些,父皇也總去楊妃那裡,不過好像楊妃的哥哥之前做錯了事,被父皇關起來了。後來父皇在她哥哥家時見到了她,便把她帶到宮裡來,再後來楊妃的哥哥也回家了。父皇還會經常去一個地方,叫慧安殿,那個屋子好大好大,安寧也隻去過一兩次,奇怪的是那裡麵除了父皇,一個人都沒有,那些宮女內侍都隻站在門外,更奇怪的是,有一次她進去找父皇,竟看到父皇在流眼淚,她就用小手把眼淚擦掉,可這滴擦掉又流出一滴,她擦不過來,也急得哭了,父皇就抱著她哭得更傷心,她不喜歡父皇哭,因此也不敢再去那個地方了。

轉眼到了冬日,安寧正趟在床上裝睡,偶然看到一個侍女靈兒輕聲進來,將點燃的蠟燭放進燈台上,忘記蓋上罩子就下去了。當時李司儀去外取暖手爐,乳娘也出去了,隻有她自己在。她很喜歡光,便爬到椅子上將蠟燭拿下握在手心裡晃動,真好看!那朵光好像在跳舞,她又將蠟燭橫著舉起,抬起頭來看著忽明忽暗的燭光,誰知這時蠟燭流淚了,還恰巧滴到她眼睛上,好熱好疼,她頓時扔了蠟燭大哭起來,模糊地記得,有人立刻衝進屋裡,還有她最怕的醫官也馬上來了。後來父皇和楊妃到時,屋子裡便跪了一地。父皇厲聲問責,李司儀將前前後後的事情都說了一遍。父皇當時就命人將侍女靈兒拖了出去,又親手給她抹上醫官調製的藥膏,替她吹著眼睛。那藥清清涼涼的,聞起來挺香,還摻雜著父皇的氣息,安寧頓時覺得眼睛也不是很疼了,用小手去將臉上的眼淚擦乾。她伸手要父皇抱,可父皇這次並未將她攬在懷裡,而是沉聲問她蠟燭很燙,為什麼要拿在手裡。安寧知道父皇沉聲時便是生氣了,因為在大屋子裡父皇沉聲和那些人說話時,他們都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安寧小聲地向父皇承認錯誤,說她隻是覺得蠟燭上的光很美,所以才去拿。父皇並沒再說話,安寧偷偷睜開沒有受傷的右眼,看著父皇正愣愣地盯著自己,想著父皇在生氣,便又低下頭去默默哭了起來。父皇見狀以為她不舒服,又讓醫官看了好久。才得知除了眼睛需要休養換藥,並無其它大礙。可爹爹仍然繃著臉,命安寧去楊妃那裡養病。

楊妃對她極好,總是給她吃甜甜的杏仁酥,幫她換藥,給她講故事。她的眼睛很美,雖然安寧覺得那裡好像藏著點傷心。她知道爹爹還在生她的氣,因為自打去了楊妃那裡,她再沒見到爹爹。聽說爹爹最近總是在慧安殿,安寧也不太敢去找他。她還想念李司儀和乳娘,想乳娘抱著她,想李司儀說說她,可她們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安寧的眼睛已漸漸好了,但心裡卻總悶悶的,她想回自己住的地方,那裡可以很快就看到爹爹,還有乳娘和李司儀在。她知道等再見到爹爹時,一定要好好向他道歉,她再也不敢做危險的事惹爹爹生氣了。可爹爹什麼時候能來看他呢?

戰紘已經半月未見安寧了,自從她出生以來,這是第一次這麼久沒見到她。事實上他不敢見,一想起安寧受傷的樣子,一想起她說自己喜歡燭燈,戰紘心裡對慧兒的愧疚就越多一分。安寧和她母親一樣,都喜歡燭光,而他對安寧與她母親也一樣,都沒能保護好她們。最近他常安慰自己,楊妃人很細心,會將安寧照顧好的。正和他想得一樣,前幾日楊妃派人傳話說安寧的眼睛已經痊愈。他不能再躲在慧安殿了,他想他和慧兒的女兒,想抱著他的天使,感受慧兒為她留下的微弱又溫暖的燭光。

然而他到楊妃殿中時,看到的卻是一個坐在窗口默默發呆的安寧,這哪裡是曾經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兒?看到陛下站在安寧身後黯然神傷的表情,楊妃請罪道:

“是妾未照料好興和公主,辜負陛下重托,請陛下責罰。”

安寧聽到門口有聲音,便走出來,正巧聽到楊妃的話。轉而看到爹爹,激動地跑過去摟著爹爹的腿不放:

“爹爹,你終於來看寧兒了,寧兒好想你!”

戰紘看到活潑如初的安寧,心裡頓時一暖,還好安寧還在。正要抱他在懷,誰知安寧跪在他腳邊,正正地行了個禮,急切地說道:

“父皇請不要怪罪楊妃娘娘,她待安寧很好,總是親手為我換藥,抱我出去聞梅花香,還給我講故事。安寧很喜歡她,可是安寧更想念父皇。安寧知道父皇是因為安寧闖了很危險的禍才生安寧的氣,安寧知道錯了,安寧再也不拿蠟燭玩了,請爹爹原諒寧兒吧!”

戰紘沒想到四歲的安寧能一口氣說這麼久,心裡既是開心又是後悔,開心的是安寧如此懂事,後悔的是為什麼自己不早點來看她,讓她自顧自地傷心。他立刻將女兒抱起,替她擦去眼角剛剛留出的淚滴,溫聲言道:

“父皇沒有生氣,隻是擔心寧兒,父皇也想安寧。”

“那父皇能不怪罪楊妃娘娘嗎?”

“父皇沒有怪她,楊妃你也起來吧,這些天辛苦你了。”

“謝陛下,妾不辛苦。”楊妃低首道。

“父皇,安寧可以回去住嗎?那裡離父皇更近些,能時常見到父皇。”

“好,都依我寧兒的。”

第二日,安寧回了自己的住處,興奮地跑向在門外迎接的李司儀和乳娘,一把抱住她二人,李司儀立馬給安寧係上件鬥篷,抱著安寧流淚道:

“我的好公主,楊妃娘娘對你怎麼樣?這幾日可還有哪裡不舒服的?”

一旁的乳娘也早已滿麵淚珠,又焦急言道:

“外麵冷,公主身子弱,快先讓公主進屋暖和著吧。”

言罷,兩人抱著公主三步並兩步地走向屋裡。安寧這時才看到跪在兩側迎候的宮女內侍,便跟李司儀說:

“李司儀,讓他們都起來進屋吧,外麵太冷啦!”

“公主體恤你們,讓你們都起吧,一會兒到屋內見過公主。”

“是!”

“公主,眼睛還疼不疼?這幾日吃得好不好?睡得怎麼樣?這剛半月不見,怎麼就瘦了許多。”李司儀一邊給她換上屋內的衣衫,塞了個暖和的手爐,一邊關切地問道。

“知道公主今日回來,奴婢特意作了杏仁酥,還是熱的,公主快嘗嘗。”乳娘也在一邊忙得不停。安寧一邊回應李司儀,一邊吃著杏仁酥,覺得她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兒了,於是滿足地抱著兩人說:“李司儀,乳娘,我好想你們呐!”誰知二人又哭起來,乳娘哽咽說道:“都是奴婢未能照顧好公主,讓公主受苦了。”李司儀也抹了抹眼淚說:“公主,咱以後再也不能去摸蠟燭了啊!”“嗯,我再也不闖禍了。”看著安寧認真嚴肅的小臉,兩人皆破涕為笑。李司儀想起外麵的宮人,將安寧安置好,和乳娘兩人整理下麵容,讓他們進屋來。隻見一個個宮女與內侍魚貫而入,卻悄無聲息,在門口依次跪下見禮,齊聲問安。安寧讓他們起身,看到有很多不認識的麵孔,於是問道:

“司儀,靈兒和雲兒呢?好像以前很多人都不見了,是他們今日不當值嗎?”

“回公主,靈兒,雲兒,還有那些今日沒來的宮人,都已經到了出宮的年齡,放出去了。這裡麵有很多是內務府新派來侍奉公主的。”

李司儀恭敬地回應安寧,然後轉身向那些宮人嚴聲道:

“新來的宮人,還不快依次向公主問安!”

宮人們知道,剛剛李司儀說放出宮的那些人,其實皆是在公主受傷那夜當值的,忘蓋燈罩的靈兒早被當眾杖斃,餘下的宮人也全都挨了板子,做了下等使役。陛下念李司儀與公主乳娘是前主母的舊婢,又將安寧從小帶大,便免了板子,要罰她們出宮。結果二人在慧安殿門前跪了兩日,懇請陛下讓她們留下。公主從楊妃處回來後,陛下才讓她們重新侍奉。二人感念陛下信任,又對公主心生愧疚,因此對自身和宮人要求更為嚴苛。誰若稍有錯失,李司儀便會重重處置。宮人們於是日日吊懸一顆心,仔細做事,生怕哪天不周全,重走了靈兒的路。

安寧自是不知這些,仍如此前般頑皮。李司儀自幼便在慧兒身邊侍奉,也是慧兒的伴讀,因此讀過些書冊,有時為了防止安寧外出玩鬨傷了自己,便會在室內教她識字,沒想到安寧學得極快,到年底時,已經能將《三字經》讀全了。戰紘看到年宴上向他展示《三字經》的安寧,會心笑著。轉眼間女兒已經五歲,是該給她找個老師,讓她長大後也能和慧兒一樣。

二、楊妃

興國的建立雖然結束中原十餘年的動蕩不堪,卻也是從無到有,百廢待興。因此戰紘自稱帝以來勤勉治國,從未懈怠。他雖是將帥出身,在文治上也頗有手腕,既倚重曾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將領,拜副帥張恒為丞相,封其姐張嫻為後,列各位主將為兵部要員;又開科取士,廣攬文才,破格提拔,用以牽製舊臣。隨著朝局穩定,一切步入正軌後,進諫陛下充納妃嬪,延續皇嗣的奏章斷續擺在戰紘眼前。起初他對此視而不見,無論何人的奏本皆原封退回。誰知有冥頑不靈的文臣繼而在朝堂上當麵進言,戰紘命他呈上玉圭看了看,隨即將其突然扔予他麵前摔個粉碎,沉聲道“若再有言及此事者,有如此圭”。從那以後,群臣雖然憂慮國無後嗣,但也再未敢直言此事,誰知未過多久,陛下便納了一名楊妃,眾臣的心也隨之放下了。

然而,楊妃的出現並不偶然。一日戰紘率諸臣於園林圍獵,興致大發,遂命人當即架起篝火,烤食野味,君臣共享。他端起酒盞,看著眼下圍坐一團的將領,回想起舉兵起事的時光,於是讓諸將隨意聊聊當時覺得自己打得最痛快的仗,不必拘束。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勁頭十足,還講了許多趣事,樂得前仰後合。見張恒隻聽不言,戰紘便諧揄道:

“副帥覺得哪場仗打得漂亮啊?”

“回主君,屬下愚鈍,一時未能分個高下。”

“副帥向來直言,今日怎得如此,必要你說一個!”

“是,屬下覺得有一場戰役刻骨銘心,在情勢驚險萬分時能險中求勝,打得十分漂亮,可惜屬下並未參與。”

“哦?說來聽聽!”

“回主君,是昆山戰役,當時我軍大部分主力皆被敵軍牽製於嶺西,主君僅率近衛營便迅速突破嶺南圍剿,實現兩麵夾擊,以最少的消耗全殲昆山軍。屬下認為主君這場仗是於絕處逢生,又以少勝多的典範。”

戰紘不會忘記那場生死之役。當時黑騎主君和近衛營近百餘人已被圍困數日,若非近衛統領楊複與自己更換戰袍,冒死突圍掩護,自己沒有可能殺出重圍,解嶺西之困。戰紘還記得再見到楊複時,他已深中數箭,奄奄一息,他身上的主君戰袍也早已血漿滿浸。軍醫們竭儘全力終於救得楊複一命,戰紘更親自為其換藥包紮,他知道楊複那次不僅救了自己,更救了整個黑騎軍。然而這個人已在牢獄中待了三年,因為他的失職給戰紘帶來與最愛之人生死相隔的苦痛。戰紘顧著此前的君臣恩義並未殺他,卻再不想見他,於是一直將他關在牢裡,但仍命人照顧著他的妻兒。戰紘知道張恒故意談及此次戰役,是想再次為楊複求情。

“他的兒子多大了?”

“已經六歲了,那孩子是練武的料子,臣也一直派人教導著。”張恒知陛下問的是楊複之子,細致答道。

戰紘再沒問下去,又喝了些酒,將剩餘的烤肉分賞諸將,自行回宮去了。那天晚上,戰紘又去了慧安殿。那是屬於他和慧兒的地方,那裡有慧兒常穿的盔甲,有她為他縫補的衣衫,有她喜歡的燭燈,還有她的微笑。他又流淚了,在她麵前。他跟她說,他們的安寧很好,過得很快樂,他們的興國也很好,天下現在正是她願望的樣子,如果他一直這樣努力,她能不能多陪陪她,哪怕隻是在夢裡。

第二日下午,戰紘處理完朝政,起身換上尋常的微服,出宮去了。過了很久,馬車終於停在一處狹小的院落前。這是戰紘第一次到楊家。院門虛掩著,從院外的矮牆裡傳出武劍的聲音。近衛輕聲將門推開請戰紘進去。正武劍的男孩停了下來,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向門口走來。

“你是誰?”

“你叫楊震?”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你的母親,她在家嗎?”

“在,你等一下,我去叫母親。”

身旁的近衛剛要發聲,被戰紘抬手製止了。不一會兒,一位身著樸素的婦人走出門來,看到來人,慌忙帶著男孩向前跪倒,顫抖道:

“罪婦 罪婦叩見陛下。”

那孩子不知母親為何如此,抬首低聲喚了聲:

“母親,你怎麼了?”

“快叩見陛下!”說著將孩子的頭按在地上。

“起來吧。”

“是,謝陛下。”婦人立刻起身側立,請戰紘與侍衛進屋。

“朕記得曾派了些人來照管著,怎麼弄得如此清冷?”戰紘看著屋裡雖乾淨整潔,陳設卻極為簡陋。

婦人以為陛下在責怪,立即跪地說“回陛下,罪婦深知罪孽深重,現在的一切已承陛下大恩,萬不再敢勞煩宮人,因此私自懇請丞相大人將宮人請回內府,罪婦有違聖意,請陛下責罰!”

“你起來吧,不必如此。張恒說有師傅指點孩子練武?”

“是,承蒙陛下與丞相照拂,震兒已學武兩年。”

“讓朕看看你的劍法。”

男孩看到母親對戰紘如此敬畏,心裡也有幾分畏懼,垂手說聲是,開始展示練了多次的招數。戰紘看這孩子確如張恒所言,是練武奇才,悉心培養,定成大器。待男孩武劍完畢,戰紘言道:

“招數記得很熟,隻是力道還不夠,練武就要吃苦,知道嗎!”

“知道了。”在楊震記憶中,除了母親和師傅,第一次有人對他這樣指點,讓他心中既有畏懼,也有一絲暖意。

“讀書沒有?”

“回陛下,隻是罪婦教過他識了些字,還未曾讀書。”

“這個年齡,該讀些啟蒙的書。”

“是,罪婦謹遵陛下教誨。”

“你應勤苦練武,好好讀書,不可辜負你母親的教導!”

“是!”男孩不禁微微抬首,望向這個讓他又敬又怕的人。

戰紘沉默了一陣,說道“你母子二人不必過得如此清苦,明白嗎?”

“是,多謝陛下盛恩!”

戰紘自昨日聽張恒說起楊複,心中多少有些感懷。因為他有時會懷疑,對楊複的懲罰是在為自己逃脫害死慧兒的責任。但他又無法麵對如此微妙的心理,隻能通過彌補他的家人隔離這種自我懷疑。可看見他妻兒艱澀的生活和對自己的畏懼,戰紘心裡並不舒服。

就在戰紘無聲走出院門時,一位女子正拎著菜籃進來。她迎麵見家中有客,本想見禮便回,不料看著客人的凝視,以及跪伏在側的嫂侄,亦跪下拜見貴人。

“你抬起頭來。”女子默默抬首看向他,這個人的語氣裡透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戰紘繼續看著那雙眉眼,像極了慧兒的眉眼,那微微蹙起的眉在隱藏著自己的不安,和突襲伊犁軍那晚看著他的慧兒一模一樣。女子記得,上次丞相大人來時,也曾凝視自己,隻是眼中隻有驚異和思慮,未如此人像要望穿她一般。

“你是這家裡的人?”冰冷的文句打破此前無聲的院落。

“是。”女子小聲答道

“回陛下,她是罪夫的親妹,從小寄養在姑家,姑姑兩年前去世,輾轉來此,與罪婦一同生活。”

“你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我 我叫楊萍。”女子這才知道麵前的貴人居然是天下之主,也知本為近衛統領的哥哥因犯重罪惹怒陛下才被關至今,頓時覺得周身有一股寒氣包圍。

“你見過楊複了?”

“未——未曾,哥哥身在——隻讓嫂子傳了母親留的信物。”

“你在怕我?”

“民女不敢。”楊萍確實在害怕,害怕他一直未曾離開的眼神。

戰紘坐在馬車中,回味著剛才看到的眉眼,雖然他清醒地知道那個人在他麵前是那樣弱小,卑微,絕不是他的慧兒。是的,她不是慧兒,但她是慧兒的眼睛。

“去查住在楊複家中的楊萍。”回宮後,戰紘召了暗衛。

不到月餘,封妃的聖旨突然降臨楊家,楊家在錯愕中接了聖旨,楊複的妹妹楊萍便成為了楊妃,再過半月,罪臣楊複被下旨特赦,住進了陛下恩賞的府宅。楊家一時間從重罪之家變為皇親國戚,而同為舊臣的張家卻遭遇冷落。皇後的宮中依然少有陛下的身影,而此前極受倚重的丞相也逐漸被陛下提拔的新臣架空。一月之內,興國的政局便呈現了巨大變化,在大多數人看來,這是一場由楊萍引發的舊臣的內部火拚,並由此形成新臣趁機占據朝堂主位而舊臣把持皇親勢力的新型對峙。但事實上,這卻是一場博弈的結局。

經暗衛調查,楊萍確實是小楊複十歲的親妹,幼時便寄養在遠方姑家,表姑身逝後投奔兄長,方知楊複有牢獄之災,隻能和嫂侄相依為命。獄中的楊複看到妻子帶來母親留給妹妹的遺物,想立刻和多年未見的親妹相認,奈何罪刑在身,隻能讓妻子好好照顧。因此楊複也斷不知道他的妹妹會有一雙與主母極為相似的眉眼,而丞相張恒卻是知道的。楊複入獄後,陛下便命張恒照看其家人,楊複之妹來楊家時,張恒便是一愣。而兩年之後陛下與楊萍的相遇,也確實是張恒的手筆。

“朕要封楊複的妹妹楊萍為妃,丞相意下如何?”封妃的聖旨擬好後,戰紘單獨留了丞相在書房問話。

“陛下有此賢淑之人充盈後宮,是社稷之福。”

“丞相為促此事如此儘心,倒是朕沒想到的。”

“臣隻是作了臣子該做的事。”

“你該做的,就是揣摩朕的心思,利用朕對慧兒的感情?”戰紘那日從楊家回來後,便知張恒故意在他麵前提及昆山之戰,不僅是如往常般為楊複求情,更是為了讓楊萍出現在自己麵前。隻是他不知道張恒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他的妹妹是後宮之主,他為何要冒著觸怒自己的風險,讓楊萍分後宮的羹,更何況她身後還有曾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楊複。

“臣請陛下賜罪。”

“張恒,朕知道你是個不怕死的,可你不怕張嫻受你之累嗎?”

“陛下向來看重情義,賞罰分明,臣不怕。”

“你放肆!”戰紘厭惡他的從容,這個人雖然跪在下麵,卻在主導一場朝局的改變。縱使戰紘知道這場變革遲早要來臨,但自己才應是最後操盤的人,而不是他人局中推進風雲變化的一枚棋子。戰紘更厭惡的,是張恒能夠一擊命中,他猜中了自己見到楊萍後的反應,他知道自己必然會將她留在身邊。桌上的奏折如瀑布下貫,一氣落在丞相的身上。這是陛下建國以來第一次對臣屬發泄如此怒火,而且惹怒陛下的竟是一直備受重用的丞相,雖然丞相未受到任何責罰,但從這以後,陛下與丞相中間的裂痕再無法縫合。

張恒從禦書房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看到門外內侍帶著畏懼與同情的眼神,笑了笑說:

“給內侍添麻煩了,陛下發了脾氣,還請內侍好好侍奉。”

“謝丞相提醒。”內侍不禁咽了咽發乾的嗓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為那個沉重的背影感到惋惜。然而此刻,張恒心裡擁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是他一手導演的棋局,這盤棋的真正用意已經達到,他終於遠離了表麵平和的風雨中心。從黑騎軍的掌兵副帥到大興國的實權丞相,張恒背負了太多,他不想讓自己與張家頭上一直懸著尖刀,他不想把刀柄給任何人,無論是新臣還是陛下。他選擇主動握住刀柄刺向自己,借利用陛下的軟肋遠離這一切,因為邊緣化的丞相對陛下不會再有任何威脅,如此方可保住皇後,更可保住張家。這盤棋他勝了,因為他是那個讓陛下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