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襲
金戈鐵馬,從來不隻意味著壯誌、熱血、責任、榮耀,在冰冷的鐵蹄與刀槍裹挾起的塵霾中,隱匿著他心裡最深處的欲望——成為俯視天下的王,縱使這欲望下麵堆砌著粼粼白骨與殷紅血河,含藏著無數絢爛生命的枯萎,還有那些生命背後千萬雙眼底的絕望。弱肉強食,死亡是軟弱者的結局,而他卻是天生的征服者。即便如此時遇到最強悍的西域勁旅,他也無絲毫畏懼,反有一種嗜血的興奮,因為此次勝利過後,他便是真正的王。
鎧甲躋身,在領軍突襲之前,他輕身移步內帳,眼角泛起少見的柔軟,這隻屬於他懷胎九月的妻子。她本是他的對手,是運籌帷幄的謀士,卻被這個征服者俘獲了身心。其實那場戰役她並沒有輸,因為她是在他征服天下之時,唯一征服了他的女人。自那以後,她便伴他左右,出謀製敵;衣食冷暖,無微不至;她是他的謀臣,更是知心人,他的笑,他的怒,他微微皺起的眉,他偶然握緊的手,她全都懂。現在,她是他最美的愛人,是他孩子的母親,是他全部的溫暖。他抬手輕撫她略帶疲倦的臉龐,想抹去她儘力隱藏的憂慮,源自一個快要臨盆的女人對她深愛的男人即將出征強敵的憂慮。
“慧兒,安心等我回來。”
“好”
他們在戰前從不多說什麼,因為彼此的微笑總是充滿力量。但這次她破例了,雙眼竟不知何時泛起迷霧,為了不讓他察覺,她閉上眼睛親了他,讓淚水含化在眼中。他楞了片刻,便堅定地回吻,他想用這樣的回應掃除剛剛她眼裡尚未滴出的晶瑩。他轉身離去,如往常一樣決然,他知道,他不會讓慧兒等太久。
“紘郎,我和孩子一起等你。”
他回首望向那道溫暖的光,嘴角輕揚,在心底說了一句——“好”。
夜襲異常順利,戰紘的黑騎軍甚至不費摧毀之力便將西域軍的營寨攻破,因為在他們到達之前,敵營中除了故意淺埋的火蛇,什麼都沒留下。他想到這場戰鬥的艱難在於異族軍隊占儘地利,想到黑騎軍初來乍到會有很大犧牲,卻萬沒想到會有內鬼。他的屬下隨他南征北戰,均是過命的兄弟,近衛更是臣服於他的恩威,敬之如日月。突如其來的背叛讓戰紘瞬時生出狠決的戾氣,他必須要儘快找出叛徒,否則很難在短時間內全勝西域軍。命令兵士就地安營後,戰紘望向燃燒殆儘的西域軍寨,寨中的火苗在他眼裡漸漸熄滅,諾大的敵營慢慢消失在他冷峻的黑色瞳孔中,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
已過了四日,黑騎主君戰紘自突襲失利之日氣鬱吐血,便再未出過軍帳,帳內的軍醫隻多不少,可主君的病卻越來越重。近衛統領楊複下令封鎖消息,除幾位主將與隨侍近衛外,任何人不得出入主帳,醫官不得離開主君半步,藥材食物均由楊複親驗。軍士們雖幾日未見主君,但仍然有序操練,銳氣不減,他們堅信主君定會帶領他們得勝而歸,就像之前任何一次,無論戰鬥的過程多複雜艱苦,最終迎風樹立的永遠是黑騎軍的戰旗。然而此時,主帳的氛圍卻異常凝重,十萬黑騎軍的主君戰紘麵色蒼白,咳血不止,今日已昏迷多次,不能言語。幾位主將亦坐立難安,更有氣急者提劍刺向無能軍醫,逼迫他們治好主君。大家心裡都清楚,如果沒有主君統帥,黑騎軍此次即使不全軍覆沒,也多半要折毀在這片荒蕪的西域土地上了。
至第五日午後,戰紘的病仍未有好轉,主將們已在討論撤退路線,他們一致認同,即使放棄此次長途奔襲,也不能讓黑騎軍坐以待斃,葬身此處。命令一出,各大營帳均在裝卸物資行囊,以便借夜色掩護撤回主營地。就在軍士們整裝列隊,準備撤離之時,巡邏兵發現遠處疑有火光,正待上報,隻聽營寨中回蕩著黑騎軍齊聲的呐喊:
“黑騎軍必勝!”
“黑騎軍必勝!”
黑騎軍主君戰紘身披甲胄,長劍向天,正如黑夜中瞬間照亮萬物的閃電,指揮各軍向敵劈去。主將們一掃幾天來的頹勢,紛紛領命出發。當看到主君赫然出現在軍前,對他們下達作戰命令時,將領們立刻明曉此戰必成。戰紘確實在等待這個時機,他裝病不出,一方麵可觀察內部異動,暗自揪出叛徒,另一方麵可借內鬼傳信誘敵前來,免去黑騎軍不通地勢之弊。軍士們以逸待勞,占據主動,各軍以撤退之名分幾路迂回至敵軍側翼進行包抄,戰紘則留守主陣地,靜等敵軍入翁。不到半個時辰,一次被動撤軍即轉變為強力的主動進攻,在策略上戰紘已然占據優勢,但他仍不能掉以輕心。叛徒的情報讓黑騎主軍的位置暴露無疑,再加上西域軍兵力甚猛,無論如何,這注定是一場鏖戰。
火光肆虐,血流成河,戰場上充斥著刀槍間冷硬的碰撞,軍士們嘶吼的喊殺,痛苦的呻吟。在戰紘眼中,這些隻是勝利的前奏曲。他騎在沾滿血色的戰馬上,以長劍刺穿那些翻滾的心臟,用敵人的鮮血向天地獻祭。西域軍亦如野獸般撲來,揮舞著掛滿血漿的尖刀,有如末路狂歡,肆無忌憚。對峙正成焦灼之勢,此時拚得就是軍隊的耐力,隻待一方支撐不住,另一方便能快速壓死。雙方將士都在奮力殺戮,誰也沒有注意到,一人一騎正從黑騎軍主營地奔來,並帶來了一個足以影響這場戰役的消息。
“報主君——主母接到主君病危的消息,受驚難產,已——已人事不醒!”
“你說什麼?”
這是叛徒的計策,絕不是事實!慧兒不是普通婦人,她是決勝千裡之外的謀士,若有人傳於她,她也定會識破這隻是敵人的計謀,斷然不會有事!這人此時謠傳這種假話,更是要亂我軍心,這是叛徒的詭計!
“主母受驚難產,已——”
未等侍衛說完,戰紘便毅然將他斬於馬下,這是一副足以致他死地的毒藥,他必須將這毒藥灌入西域軍的口中,他要快,快速取得勝利,他要立刻見到他的妻兒,即使她們絕不會出事!黑騎軍發起最後的猛攻,戰紘已殺得血染全身,他再次衝入陣中,欲直取西域王首級,近衛們見此狀拚死護主,軍士們更瘋狂地肉搏。局勢逐漸明朗,黑騎軍開始占據上風,待西域王的人頭被戰紘高掛在黑騎軍軍旗上時,不可一世的西域軍失去了最後的戰力。這場戰役的勝利是史無前例的,幾乎未吃過敗仗的西域軍隊在一夜間內全盤覆滅,黑騎軍亦為此付出了巨大犧牲,有近乎四萬的軍士喪失了生命,傷殘者更是不計其數。但更重要的是,經此最後一戰,戰紘解決了異族的侵擾,徹底結束了各地分崩離析的態勢。經過近十年的征戰,全新的帝國終將在這片土地上涅槃而生,而戰紘就是這個帝國的王。
二、生死
對於這場改變時代軌跡的戰役,戰紘一生都不會忘記,但在他的記憶中,沒有勝利的喜悅,沒有征服的享受,沒有王者的驕傲,隻有失心般的苦痛。他記得,在所剩無幾的西域軍士放下兵器投降的瞬間,他便吩咐主將們善後,並立刻換馬,隻帶了隨身近衛奔回主營地。他記得,在看到侍女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時,眼前出現的一片片黑暗。任何人都不會知道,踏著血河四處征戰的主君,會因為幾盆血水就此畏懼紅色。他記得,在看到他的慧兒躺在榻上,大著肚子卻形如槁木的樣子時,他是怎樣暴怒地殺了幾個軍醫,將尚未端出去的紅色血盆打翻在地,然後頹然跪在榻前,伸手去握她的手,他用力地握著,就快要把她的手指捏碎,他用力地喊著她的名字,連營寨外巡邏的軍士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可慧兒卻沒有任何回應。
她太累了,她已經熬了兩天兩夜,卻還沒能將孩子生出來,此刻除了微弱到靜止的呼吸,她什麼都做不了。在她的丈夫領兵突襲的第三天,她見到了戰紘的近衛,得知他氣鬱抱病,情況危急。她晃了神,拚命告訴自己冷靜,她知道在戰爭中什麼都隻是一種可能,兵不厭詐,這消息不可全信,尚待確證。然而當派出去的侍衛全部未歸時,她終於慌了,她想要立刻去見他,卻血流不止,需要馬上生產,可那孩子像是懼怕來到這個痛苦的世界一樣,始終躲在母親的庇護中不肯出來。就在她要放棄的時候,她感受到一雙冰冷的手握著自己,她聽到熟悉卻哀痛的呼喊,是他,是紘郎,他回來了,他沒事,對,他一定已經達成了他們共同的願望——成為王者。她想睜眼去看他,想回握他的手,想抱他,想向他笑,可是她全都做不到。不!她不能睡,孩子,還有孩子,她一定要讓紘郎見到孩子!
“動了,動了!孩子,快!”
穩婆發覺主母身下的變化,語無倫次地喊道。
“慧兒,慧兒!醫官,快!”
戰紘聽到穩婆喊叫的同時,也感受到慧兒的手指微微一動。他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光,不論怎樣都要抓住它,可光隻能感受,又怎麼抓得住呢?
“啟稟主君,主母身體損耗太大,如今已是回光之照,屬下 屬下隻能趁此儘力保住孩子。”“大人孩子都要活著!聽到沒有!”
“是——是——”
還留有一命的醫官此時也隻敢戰戰兢兢地說是,在費力挽救了小生命後,母體確實已油儘燈枯。醫官回春乏術,也隻得下劑猛藥,盼望主母能清醒片刻,即使留下隻言片語,也能讓主君得到些寬慰,或可僥幸放過他們這一乾人的性命。
聽到孩子微弱的哭聲,戰紘竟也留下眼淚,他已經不記得上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了。他生疏地抱著弱小的孩子,向著還未醒來的慧兒說:
“慧兒,你看,這是我們的女兒,你睜開眼看看,她和你一樣漂亮”
“慧兒,你是個母親了,將來你要教她讀書識字,讓她也作我們的軍師”
“慧兒,紘郎回來了,女兒也在,你醒醒好嗎?”
“慧兒——”
許是那劑猛藥奏效,許是聽到他的低泣,許是感受到孩子小手的觸摸,慧兒終於慢慢睜開眼睛,她看到抱著孩子埋首在榻前的紘郎,努力地伸手,卻怎樣也夠不到他們。一旁的醫官看到主母眼角微動,終於暫時鬆了口氣,向一旁低首絕望的主君小聲言道:
“主君,主母醒了,醒了!”
戰紘迅速抬首,立刻握住她微微抬起的手,讓她摸到孩子的臉,摸到自己的臉。
“慧兒,這是我們的女兒”
“慧兒,我回來晚了,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戰紘以為是慧兒不肯原諒他,才不肯醒來。他本已接到她難產的消息,卻沒有相信,甚至誤認為是敵人的詭計。他是個最無情的人,是一個連自己妻兒的性命都不顧及的罪人。然而犯下如此重罪的人此刻卻還能得到她最溫暖的微笑,這種愧疚感讓他比死還難受。戰紘一刻不放地抱住她和女兒,生怕一撒手,一切都不見了。慧兒懂他,她努力抬起嘴角向他和女兒微笑,享受著她一生最幸福安寧的時光。她要給孩子起個名字,這是她唯一能留給紘郎和她孩子的了。
“——”
她嘗試著說,卻說不出來。
“慧兒,慧兒你怎麼了?你要說什麼?”
戰紘慌張地看著她發不出聲音的樣子,他將耳朵貼近她,想聽到她的一切,哪怕是那微弱的呼吸聲。
“——”
“安”
“寧”
“安——”
“寧——”
她用儘全部的力氣重複這兩個字,又用手伸向孩子和他,微笑地看著那初生的孱弱的嬰兒,還有那個又哭又笑的男人,他們身上都散發著金色的溫暖的光芒。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幸福的。足夠了,她該離開了。
戰紘剛剛還癡看著她的微笑,他知道她給孩子取名“安寧”,他笑了,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以後他們三人安寧和樂的生活。可這美夢太短,隨著慧兒的手重重地落在榻上的一瞬,一切都崩塌了。
“慧兒,慧兒!”
“醫官!”
他不相信,慧兒明明已經原諒他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離開。
“主——主君,主母去了 ”
“不可能,不可能!給我醫好她!她已經醒了,已經原諒我了,她給女兒取了名字,還朝我們笑呢,她怎麼舍得死,不會,不會!”
帳內的人都跪伏於地,一切就像靜止了一樣,隻能聽到孩子的哭聲和地上隱隱地嗚咽聲。
戰紘的世界也靜止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閉著眼睛微笑的慧兒,還有他們大哭的女兒,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口鮮血吐出,伴隨著全部的黑暗。
三、殺戮
“主君,您醒了!”
“拜見主君!”
戰紘在楊複的攙扶下坐起身,看著眼前的醫官,才想起自己剛才昏厥的事情。轉眼看到已歸的主將,便知道戰役已經徹底結束,可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戰事如何?”
將領們深知主君與主母情義之深,且主母此前多次為他們出謀劃策,助其得勝,因此皆對主母敬重有加。在領軍回營時得知主母已逝,皆萬分悲痛,卻不敢在已昏厥多時的主君麵前表露絲毫,恐其再有閃失。此時聽到主君未言主母之事,轉而問及戰事,主將們立刻應答道:
“啟稟主君,左一路軍殲敵一萬,俘虜一千。”
“左二路軍殲敵八千,俘虜九百餘人。”
“中路軍殲敵九千,俘虜一千。”
“右路軍殲敵一萬,俘虜一千餘人。”
“啟稟主君,主陣地共殲敵一萬有餘,俘虜八百餘人。此次戰役共計殲敵約五萬有餘,俘虜近五千西域軍士。”
各路將領彙報完戰果,靜等主君示意。
戰紘看著統籌稟報的黑騎軍副帥張恒,沉聲說道:
“這世上沒有西域軍。”
“是!屬下失言!”
“那五千俘虜也都不存在。”
將領們紛紛抬首看向戰紘,眼中帶有疑惑、錯愕和畏懼。黑騎軍對待戰俘極為寬厚,或發放路費遣回原籍,無家可歸者便充作勞工,亦能確保衣食。這也是黑騎軍所向披靡的原因之一,亂世中,有多少平凡人是真想打仗的呢?但這次主君卻說不存在俘虜,難道是要全部殺了?因為他們是異族?可之前北戎與南蠻戰俘也都被優待。不,是為了她,為了那位屍骨已寒的女子。但那是近五千條人命,更是西域的民心,主君難道都不要了嗎?
“主君,西域剛經此大戰,人心未定,不可——”張恒自戰紘起事以來就隨其左右,其人不限為將,更具帥才。他想法周全,又直言敢諫,無論戰事還是政事,戰紘總會問其策,納其言。可是這次,他尚未說完便被主君打斷:
“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屬下請主君三思!”
“來人,副帥此役勞苦,扶他回帳休息。”
“是!副帥請!”近衛已立身張恒兩旁。
“主君!主母若泉下有知,也斷不會任主君作如此決斷。”張恒知曉主母在主君心中的位置,情急之下也未顧得許多,隻能冒險一試。眾將未曾想到副帥敢在此時提及主母,各個虎軀一震,低頭屏息,不知主君最終會如何處置那五千俘虜,以及如何對待副帥。帳內極為安靜,除了楊複,這個始終站在主君身側的近衛統領,誰都沒有看到在短暫的沉默中,彙聚於戰紘眼中濃烈的殺意、悔恨與悲戚,還有一滴悄然滑落的眼淚。但這一切很快被隱沒,在主君用同樣低沉的語氣發聲之前:
“出去!”
聽到主君的回應,張恒方知俘虜之事無法挽回,他僵直地跪在地上,這是主君第一次如此,可他知道,這絕不會是最後一次,隻要事關這場西域戰事,或者說關於主母的任何事。楊複見副帥紋絲未動,立刻示意近衛將其請出,他知道主君在昏厥前的全部經曆,如果再任副帥言及於此,定會觸碰主君底線,若因此鑄成大錯,誰都無法挽回。
“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屬下明白!”在張恒被半托著出帳後,眾將亦知此事已成定局,隻得領命。那五千俘虜,必然化作亡靈。
“楊複”
“屬下在!”
“查出什麼了?”
楊複突然鄭重跪地道:“回主君,是近衛營的趙因,趙果。他們原是西域人,後在中原長大,為參軍隱藏了身份。其父是敵軍的一位主將,兩人將連夜突襲與主君‘病重’的消息通過羊群傳遞給敵軍。”
“人呢?”
“屬下去抓人時,二人已在營帳服毒自儘。其父陣亡,三人屍首均在。”
戰紘沉默了一陣,冷言問道:
“是誰給慧兒傳的消息?”
“屬下剛剛讓主母侍女去指認傳消息的近衛,確認是趙果。”
一改此前的默然,戰紘突然轉向楊複吼道“他是何時來的?”
“趙果是主君突襲後第三天回主營地傳消息的,那日趙因趙果一同出去,屬下以為他二人又如前幾日去尋找羊群為敵軍傳遞軍情,為免打草驚蛇,便讓人撤回來了。萬沒有想到趙果是回主營地告知主母,才致使今日之禍。屬下萬死,請主君責罰!”
說完,楊複將身上的配刀卸下,雙手舉過頭頂呈予戰紘,哽咽道:
“屬下識人不明,辦事不利,致使主母殞命,罪不容誅,隻能一死以報主君,但求不因己罪累及家人,請主君成全!”突襲的決策隻有幾位主將和親隨知曉,戰紘在突襲失利後裝病不出,故意放任那幾人出入營帳,給叛徒傳遞消息的機會,實則命楊複暗中調查。誰知叛徒不僅將消息傳予敵軍,又以近衛的身份騙得慧兒,意圖使黑騎主君處於內憂外患的境地。楊複在主君昏厥後方查明叛徒的卑劣手段,他痛恨自己有負主君重托,是他的愚蠢害了主母,深知自己即使萬死亦難贖其罪。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妻子,和那剛剛三歲的兒子,他隻願主君能不怪罪被他連累的寡母孤兒。
眾將聽到此處,方知主君突然‘病重’的深意,以及主母之死竟是人禍,而主君的心腹愛將楊複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戰紘此時緊緊盯著跪在身側的楊複,如果楊複能及時阻止趙果,慧兒就不會受驚慘死!他抽刀劈向楊複,他要殺了一切讓他失去慧兒的人,包括楊複,包括醫官,更包括他自己。是啊,其實最該死的人是自己,慧兒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親,可他卻沒能護她周全,他才是萬死難贖其罪的人!
“主君!楊統領跟隨主君多年,一直忠心護主,求主君手下留情!”
“求主君手下留情!”
他看著手上的刀,和刀下這個三次救過自己性命的親隨,殺了他,殺了醫官,殺了自己,甚至是殺光天下人,慧兒也再不能醒來了。戰紘慢慢鬆了手,冰冷的刀身落在地上,透著生死相隔的絕望。
“楊複免去近衛統領一職,革除軍籍,押入軍牢。”
“將趙氏父子挫骨揚灰,此後凡有西域血脈者,永不得入黑騎軍!”
四、安寧
帳外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黑騎主君戰紘亦在靈帳內跪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想帶慧兒回家,讓她在身邊陪他,可他不能。在流火的七月,從西域到中原,至少要半月有餘,慧兒最洗潔淨,他已經害死了她,絕不能再讓她的靈魂不安。他沒有選擇,隻能將自己最愛的人留在最恨的地方,這是他一生的痛。戰紘跪守著躺在棺內的慧兒,靜靜地看著停留在她冰冷臉頰上最溫暖的微笑,如果可以,他想讓一切都停留於此時。
不同於帳內的寧靜,帳外守靈的將領卻都憂心忡忡。他們的主君已獲取了最後一役的勝利,理應儘快反回中原,興建新國,穩固局勢,以防有變。然而主君堅持要在此地料理主母後事,卻又遲遲不肯下葬。更令他們擔憂的是,主君哀痛欲絕,不允任何人進入靈帳,已然兩天滴水未進,若主君身體再度有恙,黑騎軍征戰十年換取的太平天下又將重蹈戰亂覆轍。張恒命人送進飯食,可那軍士剛踏入帳內就被嗬斥出去。眾將無法,隻得命所有黑騎軍士在帳外跪勸主君,稱若主君一日不見他們,黑騎軍上下就一日不起。可六萬餘兵士整整跪了一天,也不見帳內有絲毫動靜,主君仍跪在棺槨旁,像是在等睡著的人起身一樣。張恒知道主君與黑騎軍士不能再這樣消耗下去了,他必須儘快想辦法讓主君從絕望中走出來。可是主母不在了,楊複又犯下致命大罪,自己當日進言已觸逆鱗,甚至六萬軍士跪求一天亦未能改變什麼,此時的主君還會聽進誰的勸言呢?
孩子,主母還為主君留下了一個孩子。張恒思及此,迅速起身走向主帳。透過侍女和乳娘,張恒看到了榻上的繈褓。他走近榻前,望著剛剛睡著的嬰孩,這孩子生而失母,一看便比正常的嬰兒弱小可憐。
“主母生產時你們誰在身側?”
“回副帥,奴婢在。”眼前的侍女答道。
“你是主母生前的侍女?”
“是,奴婢自小隨主母長大,主母跟隨主君後,奴婢也一直侍奉著。”
“主母臨走時,可留給主君什麼話?”
“——”侍女抬眼看了看張恒,並未答話。主母是謀臣,對侍者也有極高的要求,帳內主人的任何話語,她們絕不敢私自流傳,即使對副帥。
“你不必多想,主君因主母離去悲痛萬分,已有幾日茶飯不思,諸事廢弛,這樣下去必然生變。現在隻有事關主母與孩子,方能勸慰主君。”
侍女聽其言之有理,立刻答道:
“是奴婢失禮了。主君回來時,主母已元氣耗儘,昏迷不醒;醫官說主母是趁回光返照之時,拚儘最後全力生下小主人,醒來在主君耳側說完話就離開了。主母那時已虛弱至極,我主君身後,並沒有聽清主母的遺言。”侍女回想起死彆時的情景,聲音中帶了些哽咽。“當時救治主母的醫官就在主公身側,也許能聽到主母說了什麼。”
“去把當日的醫官都叫來。”張恒那日負責主戰場的善後,等回來時得知主母已逝,主君昏厥,並不知主母走時竟遭受如此痛苦,想到那個曾和他們共同商討軍事,總是意氣風發的巾幗女子此時已香消玉損,張恒心裡亦泛起悲意。
“見過副帥。”幾位醫官打斷了傷感中的張恒。
“主母臨去時,是誰在身前侍奉?”
“是屬下。”
“你可聽清主母走時留給主君的遺言,這事關重大,若你知曉定要直言。”
“是!當時主母費力在主君耳側說了一些,屬下隻斷續聽清‘安’‘寧’兩字。”
“‘安’‘寧’?”
“是,主母說完不久便走了。”
“還有其它的嗎?當時主君說了什麼?”
“主君隻是一直對著主母哭泣,聽到主母說完又笑了起來。待主母離開時,主君說了些是主母沒有原諒他之類的話。”醫官想了想又道“主君還說主母已經給孩子取了名字,又向他們笑,是不會舍得離開的。後來主君就什麼都沒有說了,一直看著主母和孩子,直至吐血暈厥。”
“主母已給孩子取了名字?‘安’‘寧’,主君可曾叫過孩子什麼?”
“主君之前是吩咐奴婢說要照看好‘安寧’,原來是主母給小主人留下的名字。”侍女哽咽答道。
安寧,這不僅是主母留給孩子的名字,更是她對主君的希望。這個睿智的女人定能想到主君在她離開後的愧疚、苦痛與不顧一切,她不想主君沉溺於悲痛,更知現在的情勢亦絕不允許主君放任絕望。因此她給孩子取名為安寧,是想讓主君的心早日回複安寧,是想讓黑騎軍在腥風血雨後早日得到安寧,更是想讓這天下從疾風驟雨中涅槃重生,重獲安寧。主君若知主母心意,定能振作。思及於此,張恒立刻向帳外走去,待到帳外,又回首看了看榻上的孩子。張恒知道,此時,天下的命運都係在這個弱小的孩子身上。他轉身對帳內的人囑咐幾句,便讓乳娘抱起孩子,連同醫官一起帶去了靈帳。
“啟稟主君,張恒有要事稟報!”黑騎軍副帥在帳外通報多時,帳內依然未有任何回應。
張恒走入靈帳,身後站著抱著孩子的乳娘。
“主君,屬下有要事稟報!”張恒朗聲跪地言道。
“出去!”戰紘張開已經乾裂的嘴唇,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主君,小主人病了,屬下讓乳母抱來給您看看。”
“安寧病了?乳母是怎麼照顧的?醫官都是乾什麼的?”戰紘頓時煩躁焦急,他既已不能護得慧兒周全,現在連他們的女兒也未能保護好。“你將她帶到這裡來乾什麼?難道到這來病就會好嗎?”
張恒見主君欲掙紮地扶著棺槨起身,便立刻示意跪在一旁打顫的乳母上前將孩子抱予主公。戰紘看到臉色有些蒼白的安寧,心裡又是一痛,責問乳母道:
“不是讓你們好好照顧,怎麼成了這樣?”
“回 回主君,小主人出生得艱苦,再加上這裡 這裡天氣多變,溫差很大,小主人身子弱,醫官們也不敢輕易用藥 ”
“不用藥難道就這麼病下去嗎?把醫官叫來!”
張恒將守在帳外的醫官傳進,並示意他向主君稟報孩子的病情。
“稟主君,此地環境惡劣,小主人本先天不足,因此不能適應。屬下已配了藥讓乳母喝下,通過乳汁將藥喂下,可暫時緩解病症,但若要徹底抽離病根,彌補先天不足之症,還得早日回中原調養。”
戰紘聽乳母與醫官避開具體病症不談,隻言此地的天氣環境,又說要早日會中原,再看著下麵的張恒,便知其中原委,他低首看了看還在睡著的安寧,便讓乳娘抱回,吩咐他們儘心看護。
“是你讓他們這樣說的?”戰紘轉身朝棺槨走去,低聲言道。
“是。”張恒早知並不能瞞過主君,堅定答道。
“你可知欺主是何罪?”
“屬下知是死罪,但若能以此換得小主人,主君,以及全天下的安寧,屬下亦死得其所。”
“你想說什麼?”戰紘此時已回到慧兒身旁,繼續望著她臉上的微笑。
“主君!屬下知道主母離開給您帶來的痛苦有多深,但您真的了解主母的心意嗎?主母為何為小主人取名‘安寧’?您想過嗎?”見主君依舊隻看向棺槨,張恒跪行向前,激動言道:“主君!‘安寧’不僅是小主人的名字,更是主母對您的期盼啊!主母是一方謀士,更與主君相知多年,她難道是想看著主公就此絕望下去嗎?主母期待小主人和主君能夠有安寧的生活,期待這多年戰亂的天下亦能隨著這次戰爭的結束回歸安寧,可這一切都需要主君您來實現啊!黑騎軍付出巨大代價才贏得西域戰的勝利,此時更應儘早返回中原,建立新朝,成就帝業,遲則生變。主君隻顧眼前悲傷,不食不休,不問諸事,若繼續如此,時久則天下必亂,您的孩子長大後又將繼續生活於無儘的戰爭中,到那時主君又如何對得起主母,如何對得起天下人呢?”
張恒終於說完了,他看著眼前的主君仍然望著身側的愛人,一動不動,但臉上早已淚雨滂沱,握著棺木邊緣的手更滿是青筋。他在等待著主君悲傷的決堤,因為隻有將痛苦湧出,傷口才有愈合的可能。然而過了很久,他卻隻聽到了一句話:
“張恒,縱使天下人都可安寧,我這一生也再不能安寧了。”
翌日清晨,六萬餘黑騎軍於西域安葬主母後,在黑騎主君戰紘的帶領下折返中原。一月過後,戰紘稱帝,定國號為興,封其女安寧為興和公主,廣惠臣民,大赦天下,以致舉國歡慶,萬方來賀,由此,屬於大興王朝的時代正式開啟,屬於天下人的安寧太平亦終於在風雨飄搖的中原土地上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