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坐得十分端正,悄悄用餘光打量著喻北鶴。隻見他目光落在彆處,指尖在膝蓋上輕敲,似已神遊太虛。
隻是這樣坐著如何才能有下一步,必然要說點什麼,不然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便不知是何時了。海棠腦海中過了過,輕聲問:“公子不是長安人吧?”
喻北鶴略感意外地轉頭看她,輕挑起一邊眉毛。
“想來公子是隴右道人?”海棠自顧自望著他問。
喻北鶴一眼不眨地看著她,還沒說話,馬車一晃停了下來。春桃的聲音從外邊傳來:“娘子,我們到了。”
喻北鶴仍是看著她,眉毛挑的更高了,嘴角翹起。
海棠掀起窗簾一角,讓春桃先進去,“我與公子有話要說。”
春桃應了一聲,很快外邊就沒了動靜。
她回過身來看向他,隻見他眯了眯眼道:“鶴自幼在隴右道長大,娘子也去過隴右道?”不等她回答,喻北鶴略微俯身過來,目光落在她臉上,“如此說來,鶴總覺得娘子麵善,難道是在隴右時見過娘子?”
海棠不動聲色往後挪動了一下,手指挑起垂落的一縷青絲挽至耳後:“民女倒是不記得見過公子,不過民女確實去過隴右道,聽著公子有時說話會帶些那邊的口音。”
“哦?不曾見過?”喻北鶴故作思考狀,“娘子何時去的隴右?”
海棠微微蹙眉,這不是她想聊的,眼下全然被帶偏了,但還是想了想道:“兩年前隨班子一同去的,彼時去了庭州、西州、伊州。”
眼前人輕笑一聲:“彼時鶴早就在長安了,不瞞娘子,鶴如今已在長安待了六年了。”
那就是沒見過了。但喻北鶴一向記性好,眼下他想知道的已經大致心裡有數了。
“六年?公子自庭州瘟疫後就來了長安?背井離鄉六年,公子為何不曾回去?”
喻北鶴表情淡了淡:“沒想到娘子也知道當年的瘟疫,的確是瘟疫後宣平侯府遷到長安的,至於為何不回去——”喻北鶴頓了頓,笑道,“娘子既然兩年前去過隴右,不妨與鶴說說,隴右現今如何了?”
海棠回憶了一番:“庭州如今也算是繁華,雖還比不得長安,但那邊胡商更多一些,新奇的玩意兒也多。眼下庭州胡風盛行,民風開放,隻是還不算太平,時時有突厥人侵擾,不過在北庭都護軍的壓製下,想來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提到都護軍,她突然又想起什麼,“不過,民女也曾聽過關於公子的傳說,聽聞公子十四歲就上了戰場,十五歲率千人在迦勒山一戰中取了突厥可汗的親弟弟特勤阿努克的首級,十六歲邊軍遭遇突襲,公子率輕騎深入燒了敵軍糧草輜重,解救邊軍於危難之中。”
喻北鶴目光凝在她臉上,看她略微垂目,並未回視,自顧自地說話,修長如玉的脖頸脆弱地暴露在外麵,長睫如蝶翼忽閃,晶瑩如蜜糖的唇開開合合,一副乖乖順順的樣子,忽的嗤笑一聲,“你倒是膽色過人,連公侯家中的事也敢當麵打探。”
語氣驀然變得十分冷硬,令人心頭一跳。海棠意外地抬頭看他,見他麵上緊繃,嘴角勾起一個嘲諷般的冷笑,心道莫非是自己操之過急了?
喻北鶴早知南瓊班如今在城西的月萍樓,她卻不遠萬裡跑來城東的宣平侯府附近住下,必然有彆的目的,沒想到她卻突然說起他不願提及的六年前的事。
喻北鶴突然就沒了耐心,說話也不客氣了:"你說的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我早就忘了,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想來你我今後也不會有再見的一日,今日的話我便當你不曾說過。這裡是長安,你若不想命絕於此,日後也莫要再提及。"
說罷再也沒給她一個眼神,徑直下車離開,獨留海棠在車中呆愣在原地。
這是怎麼了,這人怎麼突然就翻臉?她心中戰戰,想著他離去時留下的那句威脅的話——“這裡是長安,你若不想命絕於此,日後也莫要再提及”。
她本想著與他聊聊過去,拉近距離,沒想到弄巧成拙,將局麵變成這樣。按理說聊到他的英勇往事應當勾起他的回憶才是,怎就令他大發雷霆了呢?
海棠想不明白,不由得長歎一口氣。
可惜氣還沒出完,車門上的簾子忽又被人掀開,驚得她又猛吸了一口涼氣。
車外的喻北鶴眸色沉沉:“不必心驚,我突然想起件事要問你。”
海棠心頭猛跳著一時緩不過來,抬手按住胸口點點頭。
“今日在府衙,你如何想到趙大強的死與趙家母子有關?”
海棠定了定心神:“不瞞公子,今晨我碰巧看過屍體,當時看到趙大強指甲中隱有紅色,當時並未多想。在府衙中聽到大人們審訊,也看到了藥渣,我想著既然不是藥的問題,必然有線索被遺漏了。恰好發現——”她抬起右手伸到他麵前給他看,“我吃過紅花果後指甲中也留下了同樣的紅色。另外,先前說聽到爭吵聲並非欺騙,昨日在家中,我確實聽見了一些聲響。於是我便問了趙家大娘一句,她卻矢口否認。”
接下來便順其自然了。海棠言儘於此,喻北鶴點點頭:“刑獄之事確實有趣,卻非我之所長。娘子心細如發,多謝解惑。”他仿佛是在解釋。
見他態度和緩了些,海棠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日後若是公子需要,儘可以來尋我,我就住在此處。”
喻北鶴點點頭,終於走了。
出師不利,他走後,海棠挫敗地在車廂中失神片刻才回去休息。
次日一早,春桃艱難地叫醒海棠,見她眼下淤青,碎碎念叨著:“今日娘子彆忘了多撲一些粉。以後可萬萬不能睡這麼晚了,不然日後早早垮了臉,還怎麼賺錢贖身呀。”
海棠欲哭無淚,困得頭疼,在馬車上迷迷糊糊了一路,早飯也沒吃,到了月萍樓還是黃鶯娘子將她從馬車上拽了下來。
要說在班子裡和海棠關係最好的還是黃鶯。二人同屬於甲組,基本上日日都在一起。
黃鶯娘子是班子裡唱曲兒最好的,柔柔弱弱的美嬌娘,待人和善,說話的聲音也溫溫柔柔的,很難讓人不喜歡。
海棠被她從車上拽下來依舊閉著眼,由黃鶯攬著她,撐著她半邊身子往樓裡走。好在此時尚早,街上還沒什麼人,海棠也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黃鶯了。
黃鶯令人搬了藤椅到銅鏡前,將她按到藤椅上坐好,示意春桃給她上妝,便轉身要走。
海棠抬手扯住她的衣袖,眼睛將睜未睜:“娘子,今日給我少排兩場可好?”
黃鶯一把打到她手背上,嗔怪道:“休想!今日表現不好,我還要告訴班主,扣你月錢!”
精神一下就來了,海棠立刻立直了身子,雙手抱緊了黃鶯娘子的大腿:“不要啊。好黃鶯,好組領,我一定好好表現!”
黃鶯斜她一眼:“不扣月錢也行。說說你昨日做什麼去了?”
海棠頭又疼了:“遇到點麻煩。”
聞言黃鶯正色看她,表情嚴肅了些:“你去打聽家裡人的事了?”
與海棠不同,黃鶯生下來就被家裡遺棄,自幼在班子裡長大,更是被班主委以重任,當上了甲組的組領,班子裡所有人的事她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知道海棠來南瓊班時是被貴人特意招呼過的。但她也隻知道海棠出身與她們不同,知道海棠在打聽關於家裡的事,但卻不甚清晰。
不過黃鶯也曾聽到過南承玉勸她莫要執著於過去,想來她要打聽家裡的情況必然也不是什麼好事。
海棠道:“出師未捷身先死。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絲線索,如今又斷了,恐怕要換個辦法了。”
“這樣也好,如今你就踏踏實實攢錢,以後贖了身重新開始,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黃鶯勸慰她。
海棠撇了撇嘴,不欲與她爭辯。反正這個班子裡沒有人支持她做這些事,她早已習慣了,但黃鶯不一樣,她還是很重視這個朋友的,可惜黃鶯在這件事上也不認同她。
“對了。”黃鶯走到半路又回過頭來,“昨日夏蓮來了,給我們帶話。班主說,七日後大公主要在曲江邊辦一場春日宴,給班子裡下了帖子,屆時咱們去給貴人們助興。”
海棠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打了個哈欠,看著鏡中妝容已齊整,起身隨著黃鶯嫋嫋離去。
自從南瓊班來了長安,月萍樓便日日人滿為患,其他樂樓裡的生意明顯不如從前。哪怕天已黑儘,月萍樓依舊張燈結彩,熱鬨非凡。
如今太平盛世,長安不設宵禁,處處掛著燈籠,到了晚上街上遊賞的人反而更多了一些,大多還是一些權貴子弟,偶爾有金吾衛來往巡檢,倒也十分安全。
好容易熬到散場,海棠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洗去妝容,淺淺休息了片刻,準備叫上春桃回家,卻意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