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司(1 / 1)

早上醒來,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可昨晚是關上的。

他坐在被褥裡不動,身上有一點熱,也有一點冷。不知道多久,走進來一個人。

尺平這次非常拘束,收著情緒,用略顯彆扭的聲音問候:“醒了?”

他今天早晨每隔二十分鐘,就從門縫裡窺探尺綾的情況,床上的小尺綾除呼吸外幾乎不動,這段等待可謂是折磨。

孩童本就睡得比大人多,更何況是以懶聞名的尺綾,尺平不敢輕易驚擾這個縮小版的弟弟,稱得上束手束腳、小心翼翼。

尺綾沒有回話,尺平抹抹鼻子,倒吸一口氣,刻意壓緩聲音:“醒了的話,冷不冷,先換件衣服吧。”

明明是六月份,卻有些陰涼,是個需要穿長袖的季節。尺平在床邊落座,手指挑起昨夜尺言提前收拾好,放在枕頭邊上的衣服,拘謹地幫尺綾穿上。

“來,把手抬起來。”他揚手。

簡直比幫陌生人穿衣服還彆扭,儘管眼前隻是個豆大的小孩。

尺綾抬起手配合,卻沒多少親近,腦子告訴他要聽眼前人的話,殘存的情感卻使他們疏遠。

他意識裡就做不到像親昵尺言一樣,親昵眼前這個眼鏡哥哥。

穿完衣服,尺平雙手離起,好似完成了拆彈,鬆懈呼出氣息:“好了,刷牙洗臉,去吃早餐吧。”

尺綾窩在被褥裡,還是有點冷。直至尺平推了一下他後背,他才下床。

昨日尺言特意交代了一次他刷牙洗臉。事實上,他原本也會。變小並不影響他的記憶,隻影響他的思維,他對這些基本的生活禮儀還是存有概念。

洗漱台設置高了,他有點吃力,要踮起腳才能將水吐到圓心。

如此搗騰十分鐘後,尺綾洗漱完成,用力推開浴室門,探出頭去,卻發現外麵一個人都沒有。

這個眼鏡哥哥並沒有等他,而是獨自走了。

尺綾不喜歡這樣。這意味著他要自己下樓,自己找路,自己出房間。麵對門外的光亮,他更願意停留於屋內的昏暗。

他坐回床上,沒有下樓。

樓下在餐桌等候的尺平,端著他的書,等了五分鐘,看看表,又等五分鐘。他抬頭看樓上,再次等了五分鐘。

早餐已經涼了,尺平終於放下書,手從兜裡掏出,起身,往樓上走去。

“還沒好嗎?”他推開門探頭。

看到靜坐在床上的尺綾,他一愣,啞言,無名火混合著無語:“好了怎麼不下來。”

他語氣帶上責怪,眉頭皺起,伸手去拉尺綾。尺綾抬頭看一眼他,有些害怕,起身配合。

“服叔中午不回來,你等會和我一起去公司,一直待到晚上。”尺平道。

今天的早餐是老管家提早做好的,有香腸雞蛋還有粥,隻可惜粥已經涼得黏稠,緊緊粘在碗底。尺綾坐到位置上,拿起勺子往下戳,隻收獲一根拔不出的勺子。

他轉頭去吃雞蛋,拿起一顆看了看,在桌子邊磕破。

尺平坐在一旁沙發上,故作端坐拿起書,細條慢理翻幾頁。早晨泡的紅茶還在手邊,他抿一口,才察覺徹底涼了。

他微頓,後知後覺想起來尺綾的早餐,把翹起的腿重新放下,略帶猶豫地站起身,走到尺綾身邊。

“冷不冷。”他停頓,伸手去抹粥碗,發現勺子已經被死死鎖住。

尺綾低頭吃著冷雞蛋,小手捏碎蛋白往嘴裡送,指甲沾上蛋黃。味道並不好,但這個小孩毫無怨言。

尺平:“……”

還真挺好養活,一言不發的。

可能是看不過眼,也可能是出於良心的譴責,尺平幫他把早餐都熱了一遍,折騰小半小時,才完成今早的進食。

拎起昨日妻子幫忙收拾的帆布包,裡麵有毛巾、紙巾、和兒童用保溫壺,甚至塞了點水果糖,特意囑咐他出門帶上。尺平覺得太過誇張,但還是拎上了。

司機準時將車停在家門口,尺平幫忙拉開後門,小尺綾連攀帶爬上了車。

司機是他的親信,嘴巴嚴密,見到老板反常帶個小孩時,也沒表露出震驚詫異,一如往常地緘默。

尺平關上門,放下帆布包,摘下眼鏡:“去公司。”

今天周日,趁著假期玩的人不少,路上略顯擁擠。小尺綾在後排折騰,似乎對出門很有興致,坐一邊的尺平很無奈,不打算管,任由他肆意攀爬。

十多分鐘後,他們到達公司大樓。地理位置很是不錯,位於市中心城區,乾淨整潔,四處繁華。

大樓總共七層,遠遠達不到寫字樓水平,但好在都是自家的。周末沒多少人上班,隻有業務部、保安前台、部分管理層要到崗,當然也有加班的職員,數量很少。

尺綾跟著尺平下車,穿過玻璃門,走進寬敞明亮的大廳。

裝修沒有采取冷調的現代風格,而是大理石白黃暖色,寬敞卻不空曠,給人感覺很舒適。

尺綾好奇地抬頭望,尺平拖著他往前走,馬不停蹄,到電梯口時,他發現尺綾還在回頭看大廳的吊燈。

他突然想起,這個弟弟,是第一次來他的公司。

他十七歲了,馬上要成年了,卻連上一代遺產的企業都沒接觸過。尺平咬了咬嘴角,心中觸及到什麼似的,產生些不願意承認的彆扭。

這公司本就指名是給他的,其他人,老二、老三,末子,一分錢一點股份也沒有。放在彆的豪門家庭裡,大概是偏心至極,其他人必定要鬨個不停。

隻可惜,他們在尺家。

親情稀薄,加上同父異母,尺平不僅和尺綾疏離,和另外兩人的關係同樣不深。尤其尺言,他們之間的相處,更多是點到為止的禮貌。

他也深知,尺綾也好尺尚也罷,實際承認的大哥隻有同胞兄弟尺言一個。對於父親留下的經濟遺產,與其說不爭取,不如說他們都不在意。

尺綾扯了扯他的手指,他回過神,電梯到了。

他領著尺綾進去。

一個員工同樣在等電梯,跟在他身後,見到老板進去了,有些躊躇。尺平看出他猶豫,招呼道:“進來吧。”

員工不得不進,抱著文件低頭,鑽入同一輛電梯中,一邊訥聲:“老板好。”小尺綾懂事地往後退一步。

尺平出聲:“幾樓?”

員工才回過神來:“噢噢,五樓。”

電梯運行得很快,刷一聲五樓就到了。門打開,員工小聲拋出一句“謝謝老板”,逃離似地低頭飛快邁出。

小尺綾看見人離開,往前邁一步,站回原位,手還牽著尺平。

七樓到了,高管辦公室,視野開闊。其他人見到老板來了,稍稍吃驚,繼續低頭勤勤懇懇工作,不做多餘的招呼。

剛推開辦公室門,尺平就鬆開尺綾的手,尺綾開始腳步噠噠噠,往白色的辦公室裡跑去。

今天助理昨天沒上班,上次杯子裡喝剩的水還沒倒,飄一層灰。尺平拿起,瞥一眼,自己倒了重新裝。

給助理發消息,大概是受驚了一下,對方忙忙回:“誒在的在的,老板,您今天回來嗎?我跟著采購出去了,馬上就回來。”

他皺眉頭,原本想斥責兩句,停頓半秒,才頭疼似得敲了敲額頭,他昨天太過心煩意亂,忘記對助理提前說了。

尺綾蹲在角落玩,跟未開化的小動物一樣。尺平見這場麵更加頭疼。

他撥打電話,不過三秒立馬接通,他看著表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助理大概是有些慌張或是心虛,說話遠不太利索,遠沒有平時沉著:“可能,一個小時左右吧。”

現在時間接近十點,一個小時後才能回來,那一整個上午都要浪費,屬於重大失職。助理閉上眼睛,做好挨罵的準備。沒料到,話音停下來幾秒,老板沒有想象中的斥責,而是思索一句:

“11點的話,那回來的時候帶兩份飯。要健康點的,小孩子能吃的那種。”

“好的老板,”助理一愣,嘀咕,“嗯,小孩?”

“不要上火的,要衛生過得去。”尺平避開問題,補充,“價錢你看著辦,回來報銷。”

助理立馬閉嘴,隻剩下點頭允諾:“好的老板。”

放下電話,尺平拿起幾份堆積的報告,嘗試著翻看。實話實說,看了又看,也沒有需要他的地方。

這間公司是設定好的程序,自成體係,無論他來不來,都照樣會運作,管理層都是人才。他隻需要坐在家裡,每個季度就能拿一筆不菲的分紅。

他曾經過了幾年這樣的生活,每天無所事事,在家中看書喝茶,不需要上班不需要操心,活脫脫的上流閒人模樣。

隻不過,時過境遷,事物總不是一成不變的,近兩年有幾個老股東想作妖,大搞股權轉讓,鬨公司擔保,已經到了影響正常運行的地步。

再不管下去,估計分紅也越拿越少,控製權也遲早丟失。尺平隻好親自上手,他管理專業出身,有些許天賦,不過一年半載,便將一切管得井井有條。

談業務不需要他,拉融資也不需要他,法務財會這些自有部門安排。高管層兢兢業業履行職責,隻需將審查過的重大事項向他彙報,財務報表遞交上來看看有無問題,召開董事會的時候到個場,基本沒什麼實質□□做。

他於這家公司而言,除一個老板的名號,沒什麼價值。

尺平在進行毫無意義的思索時,尺綾已經換了個角落玩平板,不亦樂乎。

助理回來的時候,腳步匆忙推門而入,隻見老板像往常一樣靠在椅子上,氣定神閒看著文件,而一個小孩蹲在牆角,自顧自玩電子產品。

她心中微驚,隻依稀記得老板有一個在外讀書的女兒,現在是又冒出來一個小兒子?

她將帶回來的飯熱好,排開在桌麵上。這是私廚做的家常菜:白灼鮮蝦、油炒芥蘭、清燉獅子頭、淮山百合豆漿粥、什錦果盤。看著就很健康,她招呼:“老板可以用餐了。”

尺綾不太餓,沒從牆角出來,尺平喊兩三聲,都沒反應。

尺平乾脆起身,兩隻手扣住他咯吱窩一提,從牆角抽出來:“彆玩了吃飯。”

手上摸來摸去,沾不少油墨灰塵,尺平看不過眼,直接丟給助理:“帶他去洗個手。”

助理牽引這個小老板,模樣長得討人喜歡,眼神天真可愛。就是感覺年紀不大,外貌頂多七八歲,助理想到其他小孩嘴巴伶俐的樣子,又把年齡往下減,估計也就剛過六歲。

“老板,這小朋友真乖啊,是您誰呀?”她一邊幫小孩洗手,一邊試探性詢問道。

尺平沒有立刻作答,倒吸了一絲涼氣,單手扶了扶眼鏡,“額,我老婆親戚家的小孩,幫忙帶幾天。”

手洗完,尺綾甩乾,助理領著他到茶幾邊上吃飯。準備好餐具,夾好菜。

尺平在位置上看毫似不在意地翻文件,實則每隔幾十秒就要餘光偷瞥一下尺綾和助理,心想對就這樣,先讓他吃飽,千萬不要餓在自己頭上。

尺綾吃幾口就不吃了,捧著小碗,挨在桌子邊上喝淮山百合豆漿粥,似乎對這個甜品情有獨鐘。

這小孩哪都乖,也不吵也不鬨,唯一一點就是喜歡蹭地麵。助理眼看他從沙發倚到桌子邊上,從桌子邊坐到地上,不再起來。

助理非常無奈,手足無措看一眼老板。尺平也注意到,溫聲發令道:“由著他吧。”

他親愛的弟弟沒吃多少東西,光喝大半碗甜品粥,也不在意肉蛋菜。

“這個粥味道甜甜的,畢竟濃鬱,小孩子一般都喜歡。”助理看出老板的想法,解釋道。

尺平回憶,他似乎是挺喜歡吃甜的。

尺綾捧著甜品粥,坐在地上看平板裡的小視頻,這是尺言出差前的遺物,特意讓他打發時間。

他今天變小,後天變老,大後天說不定就有可能死掉。尺平把弟弟當病人來看,包容心就放大很多倍,能全盤接納這個幾歲小孩。

嘰嘰喳喳的小視頻荼毒著小尺綾的身心,充斥整個辦公室。尺平想電子產品真是個好東西。

就這樣過一個下午,他理順明天晨會的內容,小尺綾也玩累了在沙發上睡著。六點的時候,大家都下班,他帶著尺綾離開。

想了想,這是無趣的一天,除了待在公司沒乾什麼事情,尺綾大概也無聊,隻是不出聲。

尺平想到這,本來想拉開車門的手停住,帶他出來是為了社會化,今天目標沒有達成,總該找點補。

六點多的夕陽剛剛落下餘暉,不一陣兒,滿地金黃。天邊的火燒雲一簇接著一簇。尺平看向街道,車流人群浮掠而過,遠處的商業街還開著張。

“你到前麵去接我們。”他這樣對司機說道。

他領著尺綾,開始逛街。

街上有不少父母帶著小孩趁著周末假期出來玩的,嚷嚷著要吃冰糖葫蘆買大玩具。

尺平選擇沿外圍走一圈,人流量不多,取而代之的是沒什麼東西看,基本都是設計優雅的家居店、服裝店、百貨商城……

尺綾也不鬨,也不買東西,走馬觀花地兩邊看看。

對於尺綾來說,這長達六百米的商業街信息量很大,連飛馳車輛的混雜灰塵的尾氣味道,都值得他留意好幾十秒。

閒逛十來分鐘後,尺平想差不多夠了,正欲提速趕緊結束,尺綾卻突然停下來。

尺平回頭。

他站定不動了,尺平隨著他目光向旁邊投去,落在一個櫥窗裡,櫥窗裡有個兒童小背包,款式很新潮。

尺平問:“喜歡。”

尺綾沒有回答,保持一如既往的安靜,但他目光一直不挪,腳也不走。

尺平進店,買下了這個包,是最新款,模樣是拚色七寸小包,帶一個栗色小馬logo,價格不便宜。

“買了以後東西自己背。”尺平說道。

尺綾沒回話,也沒說謝謝,但小包遞到他手的一刻,他立馬攥緊塞入懷中裡,明顯很喜歡。

尺平想,自己總算做了件人事。夕陽越來越燦爛,落在地上如湖麵,一陣波光粼粼。